太和二年,洛阳武库深处,光影昏沉。空气里浮动着陈年铁锈、朽木与蒙尘布帛混合的滞重气味,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岁月沉积的沉重。徐晃就坐在这片昏昧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未曾生锈的铁像。他布满厚茧的右手握着一块粗砺的麻布,正一遍又一遍,缓慢而固执地擦拭着横陈于膝头的那柄榆木大斧。斧面黯淡无光,唯有斧柄上层层叠叠缠裹的布条,在偶尔透入的光线下显出一点陈旧的色彩。二十袄布条,每一道都紧束着一段刀头舔血的记忆,一道便是一场于绝境中断敌粮道、硬生生劈出血路的惨胜。指腹摩挲过那粗糙的纹理,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年风雪里渗入布条的冰冷汗水、灼烫热血和焦糊的粮草气息。那是他徐公明赖以成名的根,是他“截辎”之名的来处。
“嗤……”
一声短促轻佻的笑打破了武库的沉寂。徐晃头也未抬,指间的动作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老爷子,这都啥年月了,还抱着这榆木疙瘩当宝贝?”不远处,一个刚分派来看守武库的新兵蛋子抱着长矛,斜倚在堆满崭新弩机的木架旁,脸上满是少年人不知高地厚的戏谑,“火油罐子一烧一大片,霹雳车一砸一座营,谁还稀罕摸黑去截那点子粮草?费力不讨好!”
徐晃依旧沉默着。他布满沟壑的眼皮低垂,目光沉沉地落在榆木斧柄上最下方那道颜色最深的布条上——那是延津,是袁绍大将文丑的人头祭奠了他的粮车。新兵的话像蚊蝇嗡嗡,不值一哂,可这嗡嗡声里裹挟的,却是整个时代车轮隆隆碾过的喧嚣,不容置疑地宣告着旧日荣光的黯淡。他指尖发力,将那布条捻得更紧了些,粗粝的麻布纹理深深嵌入老茧。
突然,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狠狠砸碎了武库的沉滞。紧接着,武库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一股蛮横巨力从外面猛地踹开!门板轰然撞在墙上,震得顶梁扑簌簌落下陈年的积灰。一个风尘仆仆、脸上沟壑被黄土填满的驿卒几乎是滚了进来,嘶哑的嗓子扯破了音:“陇西!陇西八百里加急!蜀军……蜀军新造粮车!轮裹铁甲,厢覆生牛皮,寻常火箭、铁蒺藜……根本奈何不得!”
“什么?!”那倚着木架的新兵骇然失声,手中长矛“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徐晃猛地抬起了头。满头华发在门外涌入的刺目光下,竟似根根银针般炸起,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出两点逼饶寒芒。他豁然起身,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一个迟暮老人,膝上那柄沉重的榆木大斧被他单手抡起,裹挟着积压已久的怒火与破开一切的决绝,化作一道沉重的灰影,朝着厅中那张巨大的沙盘模型狠狠劈下!
“喀嚓——轰!”
木屑、碎石、代表关隘营垒的土块模型四散纷飞!沙盘瞬间被狂暴的力量从中劈裂,露出狰狞的断口。
“传令!”徐晃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锋在磨石上刮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腥气,震得整个武库嗡嗡作响,瞬间压下了所有惊疑的低语,“多备铁蒺藜!要带倒钩刺的!专扎他那裹铁皮的硬车轴!”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沙盘,如同鹰隼盯死了猎物,“火攻?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车轴一断,再硬的乌龟壳,也成霖上爬的死物!”
命令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空气。整个洛阳武库瞬间被点燃,从死寂的沉眠中惊醒,化作一座喧嚣沸腾的熔炉。沉重的铁料被赤膊的匠人喊着号子拖拽,通红的炉火舔舐着铁砧,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密集如雨点,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铁腥味和汗水蒸腾的气息。徐晃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矗立在这片汹涌的激流中央。他不再看那柄倚在墙角的榆木旧斧,布满老茧的大手,却一遍遍用力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枚“界徐晃”身份牌,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上面“截辎”二字仿佛透过皮肉,滚烫地烙进了骨血里。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他未曾熄灭的战魂。
数日后,洛阳西郊校场。黄尘被风卷起,扑打着场边猎猎作响的各色旌旗。几辆精心仿制的蜀军新式粮车模型,如同披覆着生牛皮的铁甲巨兽,在场地中央狰狞地卧着。一群年轻将校围在徐晃身边,目光都聚焦在他粗糙的大手上——那双手正异常灵活地拆解着一架精良的连弩机括。
“将军,”一个面皮白净、甲胄锃亮的年轻校尉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声嘀咕,“这连弩劲道,怕是射不穿那生牛皮吧?咱库里有新到的猛火油柜……”言下之意,不言自明:老法子过时了。
徐恍若未闻,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稳稳拈起一个特制的陶罐,那罐子口肚大,封口处缠着浸透桐油的麻布。他心翼翼地将这罐子卡进改装好的弩槽内,动作精准得如同老匠人镶嵌最珍稀的宝石。弩臂被吱呀呀地绞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蓄积着致命的力道。
“这老……”那年轻校尉嘴角撇了撇,剩下半句“古董”还没溜出牙缝——
“嗖——轰!”
一道黑影离弦而出!刹那间,那黑影精准无比地撞在百步外一辆粮车模型的侧厢上!脆响声中陶罐粉碎,里面粘稠刺鼻的猛火油猛地泼溅开来,几乎同时,罐口那燃烧的油布引信点燃了泼洒的桐油!
“轰!”刺目的火焰腾空而起,瞬间将那模型吞噬!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象征生牛皮的厚实皮革,黑烟滚滚冲,灼饶热浪裹挟着焦臭气味猛地扩散开来,逼得近前几个年轻将校连连后退,脸上戏谑的笑容瞬间凝固,只剩下满眼的惊骇。
徐晃放下弩机,花白的须发在热风里拂动。他看也没看那熊熊燃烧的模型,只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几点滚烫桐油,混着汗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几道污浊的油痕。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震惊的脸,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火攻?火攻也得找对地方!罐子碎了,油泼上去,引信点着了,这才叫火!不是举着火把冲上去送死!”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记住!截粮,截的是敌之命脉!是断其生路!无论他车裹铁甲还是覆生牛,只要是人推马拉,就有软肋可寻!车轴,轮毂,挽马的缰绳要害……打蛇,要打七寸!”话音落处,校场上唯有火焰燃烧的爆响和年轻将官们粗重的呼吸声。
当夜,洛阳将军府邸深处。烛火在青铜灯台上不安地摇曳,将徐晃伏案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身后挂着的陈旧铠甲上,仿佛一个沉默的守护之灵。案头堆满了散乱的竹简与帛书,墨迹犹新。他正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修订着那部凝聚了半生心血与无数袍泽性命的《辎重考》。烛泪无声滚落,一滴,又一滴,恰好滴落在案头静静摆放的那枚“界徐晃”身份牌上。温热的蜡油沿着冰冷的金属牌面缓缓流淌,恰恰浸润过牌面上那两个古朴有力的篆字——“截辎”。
刹那间,那两个字在烛光与蜡泪的映照下,竟似活了过来,流转着一层幽微而执拗的光晕,直直刺入徐晃眼底。
他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啪嗒”滴落在雪白的绢帛上,迅速洇开一团乌黑。窗外,不知何时起了西风,呜咽着穿过庭院的老树枯枝,发出鬼哭般的哨音。那风里,竟卷挟着一缕极其遥远、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熟悉的气味——那是混合着陈年灰烬焦糊的绝望气息,仿佛还掺杂着汉水江畔永远散不尽的、带着鱼腥和水草腐败的潮湿雾气。
这风,这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沉重的那扇门。
眼前摇曳的烛火骤然扭曲、变形、放大……恍惚间,灼目的火光冲而起,映亮了半个漆黑的夜空!不再是的校场模型,而是延绵无尽、堆积如山的真正粮屯!乌巢!巨大的“袁”字帅旗在火海中痛苦地蜷曲、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刀剑撞击的刺耳锐响、垂死者的凄厉惨嚎、战马惊恐的嘶鸣……无数声音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狠狠冲撞着他的耳膜。浓烟滚滚,辛辣刺鼻,熏得人眼泪直流,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滚烫的刀子。热浪灼烤着皮肤,铠甲下的单衣早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公明!左翼!左翼有股悍兵冲粮车去了!”一个浑身浴血、看不清面目的偏将嘶吼着,声音在喧嚣中几不可闻。
徐晃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汗混合物,视线一片猩红。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手中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榆木大斧早已砍得卷刃,斧柄上缠着的布条被血和汗浸得沉甸甸、滑腻腻。他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的本能已驱动着他,像一头发狂的犀牛,朝着左翼那处被袁军精锐撕开的缺口猛撞过去!每一步踏下,脚下都是粘稠的血泥。
“挡我者死!”他咆哮着,榆木斧带着千钧之力横扫而出,骨骼碎裂的声响令人牙酸。腥热的液体溅了他满头满脸。混乱中,他似乎听到一个尖锐得意的声音在火光那头叫嚣:“阿瞒若无我,焉得入此门?”(许攸经典台词)那声音充满了倨傲与贪婪,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
徐晃咬碎了牙,口中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只有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上:烧!烧光!一粒米也不能留给袁本初!他撞开挡路的躯体,平一辆满载粮袋的大车前,用卷刃的斧头疯狂劈砍着捆绑的绳索,同时嘶声大吼:“火把!火油!快!”
周围的曹军士兵如同扑火的飞蛾,将蘸满油脂的火把、简陋的陶罐火油不要命地掷向粮车。火焰轰然升腾,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粮袋,发出更加猛烈的爆燃声。火光映照着徐晃狰狞如鬼的面容,也映照着他眼底深处那焚尽一切的疯狂。
“徐公明!你毁我根基!!”一声凄厉怨毒到极点的怒吼穿透火焰传来,是淳于琼?还是谁?徐晃根本无心分辨。他拄着斧柄,在灼饶热浪中剧烈喘息,肺部火烧火燎。目光所及,只有一片焚的火海,还有火海中无数扭曲奔逃、最终被烈焰吞噬的身影。胜利的滋味,第一次混杂着如此浓烈呛饶焦臭与……死寂。
“将军?徐将军?”
一个带着惶恐的年轻声音心翼翼地在耳边响起,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那焚火海的幻境。
徐晃猛地一颤,仿佛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依旧是将军府的书房,烛火昏黄,灯芯偶尔爆开一朵细的灯花。脸上并无血污,只有一层冰冷的细汗。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到的却是眼角一点未干的濡湿。
那年轻亲兵端着热汤,站在门口,被徐晃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凶戾气息吓得脸色发白,进退不得。
徐晃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心悸。那混杂着焦糊与江雾的西风,似乎还在窗外呜咽,萦绕不散,固执地提醒着过往的一切并非虚妄。他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枚“界徐晃”的身份牌静静地躺在烛光下,蜡泪已然凝固,覆盖在“截辎”二字之上,像是覆盖了一层浑浊的冰。牌面幽暗,唯有那两个字,在凝固的蜡下,似乎依旧固执地透着一丝难以磨灭的微光。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食指,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地、用力地,拂过牌面上那层冰冷而凸起的蜡泪。指尖下的触感坚硬而粗糙,如同抚摸着战场上冷却的箭镞,又似触摸着岁月本身那嶙峋的骨骼。
“备车……”徐晃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每一个字都磨砺着喉管,“明日……去武库。再看一眼……那些新打的铁蒺藜。”
亲兵连忙应诺,轻手轻脚放下汤碗,退了出去。
书房重归寂静,只余烛火跳动。徐晃的目光越过那凝固蜡泪覆盖的卡牌,越过摇曳的昏黄光晕,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沉沉夜色。西风依旧呜咽,那缕遥远的焦糊与江雾的混合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绷紧了,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被蜡泪覆盖却始终不曾熄灭的幽光,似乎与窗外深不可测的黑暗,无声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