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声脆响。
赤金海棠珍珠簪子跌落在青灰色的砖地上,断成两瓣,鎏金簪头滚出半尺远,海棠花瓣上的珍珠颤巍巍抖落。
她猛然抬头,满头银发随动作晃动,闪出细碎的银光。贺老夫人眉峰微蹙,眼尾纹如蛛网般绷紧,眼中带着几分不悦,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春华垂首盯着砖缝里的簪子残片,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唇角微动:
“今日各院婆子聚在亭子里打马吊,白英多喝了几盏梅子酒,散场时都是踉跄着往蟾花堂走的……”
她忽然咬住下唇,抬眼偷觑贺老夫人面色,眼波流转间透出几分惊惧:
“是廊下灯笼被风刮灭了,她踩空了石阶,掉进了西侧的荷花池,被救上来时,七窍都灌了淤泥,已经没了。”
贺老夫人气得一手拍在妆花台上,桌面上的鎏金粉盒都跳了两跳,琥珀念珠在腕间撞出脆响。
她转瞬却又按捺住情绪,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泛冷:“没用的蠢物!连三两步路都走不稳,留着也是个戳眼的!”
话音未落,她忽然眯起眼,浑浊瞳孔里闪过一丝寒星:
“你可细细查过?莫不是有人指甲缝里藏着刀?”
春华感受到老夫人灼灼的目光,忙屈膝半蹲,袖中帕子绞得发皱:
“奴婢把各院当值的都叫到穿堂里问了个仔细,各个都道白英晚上喝多了,周婆子,白英散场时撞了她的肩膀,险些把她推到月洞门上,二人争了几句嘴......”
贺老夫人良久才冷笑一声,银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慢悠悠道:
“没了一个白英,还有平雁那狐媚子,改日再挑个机灵的送过去也就是了,记得仔细着人教导些规矩。”
蟾花堂内,贺景春正倚着豆绿缂丝杜鹃纹软枕,食指叩着医书扉页,听着廊外更漏 \"滴答\" 声响。
陈妈妈端着青瓷碗进来,碗中醒酒汤还腾着热气:\"哥儿且用些热汤醒醒酒,白英的事已打发妥当,乱葬岗上寻了处干净地方。咱们的人手脚都利落,不会留痕。\"
贺景春接过碗,把醒酒汤喝了个干净。抬眼望窗外紫藤摇曳,更漏声滴答入耳,忽然将书重重扣在膝头,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
他正欲起身外出寻人,门 \"吱呀\" 推开道缝,丰年推门而入。
他的肩头夜露沾湿了粗布短打,发梢滴下的水珠在青砖上洇开团水痕,发梢微乱,面上带了三分气喘。
贺景春忙叫陈妈妈将热好的饭菜摆上桌,丰年饿得顾不上规矩,平桌前,捧起碗来便如风卷残云,腮帮鼓得像仓鼠。待吃完,他才抹了抹嘴,忽然凑近贺景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急切道:
“三爷,的看见灵丘都快跑过茱萸巷,都快看到到贺家门口的铜环了。我们刚要冲上去,就......咳咳咳咳咳......”
兴许是吃饭吃得急,丰年咳嗽了好几声。
贺景春递过杏仁茶,看他仰头灌下时喉结滚动,又伸手替他拂去肩头草屑,温声笑道:\"慢慢,可是叫人截了?\"
丰年灌了半盏杏仁茶,这才舒了口气,眼神发亮:“可不是!有一伙人把灵丘强行带上马车拉走了。的就让几个伙计们回去,自己悄悄跟着,竟看到灵丘被拖进了庆丰伯府的角门。”
听闻此言,贺景春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嘴角微扬,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得眸光似碎玉生烟:\"好,好......\"
他忽然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冰裂纹般的清冽:“看来四妹妹已经动了庆丰伯了,余下便看明日及回门后如何周旋了,且还有场硬战要打。”
麻麻亮时,衔桃居的红绸被晨露浸得发沉,像团化不开的淤血糊在飞檐上,忽听得一声尖叫刺破晨雾,惊飞了檐下两只麻雀。
衔桃居的一个丫头原本是没有跟着陪嫁到庆丰伯府,正按规矩起来打扫。
等到打扫屋里的时候听见了耳房传来一阵呜咽声,原本她只当是哪个丫头偷偷躲在一个地方哭,掀帘进去却看见贺景媛身着中衣蜷缩在浴桶里,双手被细绳捆得发紫,泪痕将脂粉冲成斑驳的纹路,整个人蜷成一团,瞧着竟如溺水的蝴蝶般虚弱,只剩游丝般的呜咽。
那丫头都快被骇得魂飞魄散了,忙上前解了绳索,贺景媛支撑不住,刚被扶着走两步,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贺景春刚吃了几口饭,便看到二夫人身边的玉钗匆匆进来,玉钗甚少来前院,此刻鬓角的银蝶发簪歪得几乎坠地。
贺景春心下了然,筷子顿了顿,面上却作疑惑道:“怎么了,姐姐这般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何事?”
玉钗勉强赔出个笑来:“三爷,老太太忽然身子不爽,二夫人遣了我过来请您过去一趟。”
贺景春方要收拾药箱随她一起走,就看到姚氏款步而来,袖口绣的喜鹊登宝在晨光中泛着冷香。
贺景春没想到姚氏会过来,连忙和她见了礼。
姚氏回了礼后,却叫玉钗去外面等着,目光落在桌上那碗才动了几口的蘑菇粥上,忽而轻笑道:“三弟弟且先用完早饭,祖母那边不急于一时。”
景春见她眼中别有深意,遂坐下用粥,只听姚氏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你大哥哥去上衙了,特地让我过来和你一嘴。”
“今早丫头在三妹妹院子洒扫,结果发现三妹妹被绑在耳房里,那身嫁衣也被换了去。她现已晕过去,祖母和母亲才叫你过去诊治,就怕外间大夫嘴不严,把这事捅出去,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贺景春一下就站起来,手中汤匙 \"当啷\" 跌落,溅出的粥渍在青衫上洇开块痕迹,又慢慢坐了回去,脸色发白:“为何?”
姚氏面上似乎没有多大的波澜,像司空见惯了一样,语气还是温和的,可眼眸里却带着冷笑和嘲讽:“四妹妹当真是青出于蓝,好手段,这招移花接木做得衣无缝。”
贺景春像是被吓到一般,面上作担忧状:“大嫂嫂,这......庆丰伯会不会为难咱们家?”
姚氏眼波流转间盯着他眼底的波光片刻,方摇头叹道:“这事一时半会还消停不了,现下父亲和母亲正闹得不可开交,父亲还特意告了假在家。”
贺景春不再耽搁,提了药箱,叫了月壶和自己往衔桃居走去。
一到院子里,人人垂手屏气,大气都不敢出,衔桃居的屋檐和窗户都还挂着红绸和贴着囍字,昨日还张灯结彩的衔桃居,此刻红绸低垂,囍字褪色般透着诡异。
贺景春一进门,便见贺老夫人扶着拐杖端坐主位,二夫人双眼红肿如桃,二老爷则在廊下来回踱步。
他忙上前见礼,二夫人顾不上往日的贵气仪态,眼角细纹里渗着泪,忙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哽咽道:“春哥儿,快去瞧一瞧你姐姐。”
贺景春任她攥着,看见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除了泪,竟凝着团暗。
他忙去给贺景媛把脉,拿着帕子盖住手腕,见她眼角发青黑,知道是哭了整夜,这才闭眼感受脉搏。指腹触到她脉象虚浮,又觉腕底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气,便在心中盘算起来。
二老爷看他闭眼了有一会子,等得心急,忙催问道:
“春哥儿,如何了?”
贺景春睁开眼,避开二夫人灼灼的目光,叫丫头用竹叶滚了水喂了贺景媛,这才开口:\"三姐姐闷在耳房一整日,有些中暑之象,加上她情绪激荡,又久未进食,身子虚浮受不住才晕了过去。\"
二夫热人这才松了口气,二老爷却是把贺景春叫到隔间厢房,眉间皱纹拧成深沟,沉声问道:
\"春哥儿,你且实话与我,你三姐可是被人下了药?\"
贺景春点点头,他并不打算瞒着二老爷,他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处理过案子,此刻隐瞒反生疑窦。二老爷追问道:“这药可会害人身体?”
贺景春直视二老爷眼底的血丝,安慰他道:“二叔叔放心,是寻常蒙汗药,只叫人昏睡,并无大碍,不会伤及根本。”
二老爷闭眼许久,这才长叹一声:“孽障啊......”
“砰!”
门被粗暴的推开,惊吓得屋内二人回头看,只见二夫人满脸怒容冲进来,指尖几乎戳到二老爷面上:\"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掐死那蹄子!何苦留着她糟践我的媛儿!\"
二老爷猛地转身,袍角带翻了博古架上的青瓷瓶:“住口,你在瞎扯什么!”
贺景春还在呢,她就敢毫无顾忌的开口。
贺景春忙找了要煎药的借口溜了出来,撞上了姚氏。姚氏忙带他去了门口,叫丫头搭了炉子,两个人过没一会就看到贺老夫人也进去了。
姚氏给他拿潦子,这才走上前,眼睛扫过廊下的丫头婆子们,晨光透过叶隙洒在她眉间,像撒了把碎金,可声音却十分冰冷:
“今儿的事谁要是敢往外透露半个字,我就让她残了眼睛,废了耳朵,烂了舌头。在贺家做事,若是做不到眼不看,耳不听,口不语,那我就只好帮一帮大家。旁的人尊贵我动不得,可你们,我还是做的了主的。”
她本就是世家嫡女出身,娘家身份比贺家还尊贵,如今府里大爷升了官,这位大奶奶地位更是一不二。此刻沉下脸来,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丫头婆子们吓得忙跪下去道不敢,姚氏这才遣散众人,只留自己和几个心腹在门口守着。
贺景春嘴角微翘,只是扇着炭炉内的火苗。大嫂嫂偏偏等到祖母进去后才去震慑下人,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
正这样想着,屋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二夫饶一句哭骂:“贺砚清,你想都别想!”
二老爷的话,像把软刀子,正剜着二夫饶心肺。
贺景春知道二叔想要把这事压下来,二婶婶却是执意不肯罢休,可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熟饭,再怎么闹也是无用。如今最紧要的,是探清厉家口风,维护贺景媛的名声,再给外头编个得过去的由头。
过了大半晌,贺景春留下月壶看炉子,自己把药端了进去让丫头喂下,过了片刻,贺景媛才悠悠转醒。
丫头喜得连忙去禀报,贺景媛眼神迷茫了好一阵,待看清是贺景春,面上忽而涌起痛楚,但她还是强撑其精神挣扎坐起,挺直了腰背死死盯着他,声气微弱却含着怨毒:“你来作甚,是来看我笑话的罢?”
贺景春摇了摇头,温声道:“三姐姐,你闷在耳房整整一日,身子虚才晕了过去,我去叫芽给你拿吃的过来。三姐姐且先用些粥汤,身子要紧。”
“贺景姿呢?她是不是穿着我的嫁衣,坐在庆丰伯府的花轿里?”
贺景春刚转身要走,贺景媛突然颤抖的问了一句,口气里带着满满的不甘和怨毒:“我要杀了她!”
贺景春只淡淡撇下一句:“四妹妹如今是庆丰伯夫人,而你......”
他知道这个饶短处就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尤其是自己看不上的人,现如今对她来可比剥皮削骨还要难受一百倍。
这句话疯狂拨动着贺景媛的神经,利剑戳中她心里的痛处。她突然崩溃冲到贺景春身后,一把狠狠揪住他脖子上的赤金嵌三色石雕四合如意祥云璎珞圈。
贺景春不防她会从后面突然发难,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只觉脖颈勒得生疼喘不过气,红着脸剧烈咳嗽喘气,眼泪都飚了出来。
贺景媛却顾不上许多,似失了神智般,拔出发鬓上的赤金百合簪就要往他的面上狠狠戳去,眼底满是疯狂之色,咬牙切齿道:
“你再给我那一句试试!我才是庆丰伯夫人!她贺景姿算得上什么,她就是个低贱的庶女,她有什么资格当!你们都是贱种,一个两个见不得我嫁入高门就要上赶着来害我!”
贺景春反手握住她手腕,指腹触到她脉搏急跳,却故意松了力道,那簪尖 \"噗\" 地扎进他下颌。他强忍痛意,将景媛甩在地上,抚着渗血的脖颈怒声道:“三姐姐慎言!”
他望着对方因癫狂而扭曲的脸,任由鲜血顺着下颌滴在衣领上,忽然凑近,声音低如蚊呐:“四妹妹已过了门,我要是你就不会闹事发疯,若是惹得二叔不痛快,你失心疯要送去庄子上,你这辈子便再无指望。”
贺景媛跌在地上崩溃大哭,恰此时姚氏掀帘进来,见状惊呼一声:\"这是作何?\"
她快步上前,见到贺景春白皙的脖颈上勒出红痕,下颌处正渗着血珠,浸到了衣服上。
这算怎么回事!
月壶已经着急的冲上前去,忙要拿帕子给贺景春擦拭包扎,却被贺景春摇头止住。
姚氏不由得皱眉,转身对着贴身女使冷声吩咐道:“怀绿,扶三姐去床上歇着。”
贺景媛狠狠甩开怀绿的手:“贱蹄子,也敢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