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春步进蟾花堂,只见庭院寂寂,日影斑驳,檐下鹦鹉缩着脖颈打盹,不闻人影声响。
他向丰年颔首道:“想是她们都去顽了,你也去洗个澡歇息些时,咱们少时要往码头去,匡连岁差人送了帖子来,约着别馆的同窗一起聚一聚。”
丰年忙不迭应了,替他舀了浴水,丢了药包进去,方一溜烟往厨房找马厨子寻吃食去了。
贺景春取了换洗衣裳就往耳房来,方褪了中衣,用水在身上轻舀了几下试温。忽闻屏风后传来极轻的环佩声,尾音拖得极细,像春蚓爬过宣纸。又忽闻一阵脂粉香味幽幽飘来,似有若无,混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茉莉香。
他鼻中微动,眉峰轻蹙,四下巡睃,猛一转身,却见白英不知何时闪将进来,螓首微低,眼波流转。
她特意选了一件淡粉色暗纹遍地窄袖交领褙子,腰间系着茜香罗汗巾。
那丫头今日刻意妆扮过,铜盆里的水倒映着少女的面容,她今日竟换了胭脂,眼角点着米粒大的珍珠粉恰似春桃着露,倒比往日多了三分颜色。
此刻正绞着帕子,眉蹙春山,眼含秋水,耳尖泛红如海棠初绽,竟抢过贺景春换下的衣物,指尖在衣料上轻轻摩挲。
她的眼角瞥见了贺景春白皙微壮的上身,心下惶惶,指尖微微发颤。却也横了心,福了一福,袖口滑落三寸,露出腕间新戴的蜜蜡手串。她满面娇羞,声若蚊呐道:\"奴婢来服侍三爷沐浴,可好?\"
话音未落,人已欺近半步,发间水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
贺景春后退半步,纤长的腰线抵在浴桶边缘,水珠顺着白皙的脊背,沿着略深的腰线滑进柳腰枝更深处,水温透过木壁传来灼意。
他从没见过这样,看这阵仗吓了个半死,慌忙要去取放在酸枝木衣架上的衣裳,却哪里还有?他声音带零急促:“谁让你进来的?”
他忙高声唤丰年进来,偏那人在厨房和马厨子逗笑,只听见 \"咯咯\" 的鸡叫声,他慌得赤着脚便要往外走。
白英怕引人进来,忙抢他一步“扑通”跪在地上,已经哭了出来。
她仰头时,睫毛上的泪珠恰好落在腮边:“三爷万望莫要告诉陈妈妈,陈妈妈会打死奴婢的......奴婢只是想服侍三爷沐浴,三爷若觉着若嫌奴婢笨手笨脚,奴婢这便叫丰年进来。”
罢,哭哭啼啼往外就跑了出去,贺景春心下警觉,顿觉此事有异,忙抓过搭在椅背上的青缎长袍披上,也不顾光着脚就跑出去。追至廊下,正撞见丰年端着莲子羹进来,盏里的莲子都晃了出来,他急喝一声:“快拦住她!”
恰此时陈妈妈挎着竹篮回了蟾花堂,竹篮里装着新购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听到声音忙冲了进去。她原是趁后罩房无人,偷空出去买了物事,匆匆赶回,不想正撞见这出闹剧。
谁知道这蹄子竟然躲起来了!
她进来就见到白英哭抢地要往院子外冲,贺景春衣衫不整立在廊下,面上青红不定。陈妈妈心下 “咯噔” 一声,眼角余光扫见白英的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此刻忙丢下竹篮,两步抢上前去,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扣住白英后领,连袖中绢子都滑落在地,怒道:\"好个作死的蹄子!\"
若是被她跑出去,万一有心遇上什么人,哥儿的清誉可就毁了!
陈妈妈将白英捆了往正屋去,贺景春早已穿正衣裳,额角青筋微跳,铁青着脸盯着白英。见她膝盖上沾着泥土,忽然冷笑一声:“为何哭嚎着往外跑出去,莫不是我欺负你了?”
白英头一次看到贺景春发脾气,此刻也不敢看他,此刻只睫毛簌簌发抖,低头垂泪:\"是奴婢做错了事,没脸在三爷跟前待,原想出去哭一场......\"
贺景春截住话头:\"你不是要寻丰年么?怎的又扯到别处去了?\"
他正待发作,忽闻环佩叮咚,贺老夫人此刻却是扶着春华的手推了门进来。贺景春心下暗惊之余,这才完全明白了过来。
他面上却堆了笑,趋前半步忙起身,行礼时袖中的茉莉香暗涌:“祖母怎的有空来这儿?”
贺老夫人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不动声色的将他上下打量,先看他束发端正,再扫过衣襟纽扣系得整齐,最后目光落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白英,缓缓坐在炕上,捻着佛珠问道:\"这是作什么呢?我原要出去瞧料子,隔着老远就听见哭声。\"
贺景春有些绷不住,暗自腹诽,影壁离此甚远,如何隔老远能听见?
他要是白英要伺候他沐浴,十有八九会被贺老夫人压下来。当下情况危急,只得另外找个由头打发了她。
想到这儿,他却只肃容道:“祖母来得正巧,这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我屋里的东西。\"
贺老夫人手里仍旧捻着佛珠,睥睨了一眼白英,声音带了一丝威严:“拿了什么东西了,最好老实交代。”
贺景春看白英只一味啼哭,也不话,赶忙给陈妈妈使了眼色。陈妈妈会意,从袖中取出锦盒,取出一对红珊瑚五福耳铛,呈与老夫人时掌心微汗,耳铛在她手中轻轻晃动,珊瑚珠碰撞发出细碎声响。
不想贺老夫人看也不看那耳铛一眼,只一昧盯着白英泛红的眼尾。她的眼角皱纹因用力而更深:“自己若拿了什么都不记得,这可如何是好?”
贺景春瞧白英只望着老夫人,忙接口:“这对耳铛原本要送给四妹妹的。她自个......”
话未完,老夫人抬手止住了他:“我要她自己。只是我瞧着,这丫头倒像受了大的委屈。”
她袖口的琥珀青金石手串磕在桌沿,发出清脆声响。
话音刚落,白英已经抢先一步拔高了声调哭将起来,肩膀抖得如筛糠,抬头时泪珠砸在衣襟上,好半晌才抽抽搭搭道:“奴婢想服侍三爷沐浴,三爷不肯。奴婢知道错了,原想出去哭会儿,三爷却叫陈妈妈捆了奴婢......”
到 \"捆了\" 二字,她偷偷抬眼觑老夫人脸色,却撞见贺景春似笑非笑的目光,慌忙又低下头。
贺景春只觉得好笑,他现下已经知道贺老夫人和她设了个局,却也冷静下来,问了丰年和陈妈妈,目光在二人面上巡视:“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陈妈妈和丰年跪了下来额间触地。陈妈妈抬头时,鬓边的银簪子晃了晃,委声道:“老夫人明鉴!确实是这丫头手脚不干净,被奴婢和丰年撞见了,这才捆了白英。”
贺景春向老夫人温言道:“祖母来得迟,未看见首尾,不知内情。这丫头若存心颠倒黑白,您心善,可别被她糊弄了去......”
贺老夫人看着白英冷笑一声:“你伺候三爷乃本分的事,可三爷却你偷了东西,你认不认。”
白英连忙摇头,哭得梨花带雨。她忙要匍匐到贺老夫人脚边,却被陈妈妈一脚踩住裙角:“自从白英进了蟾花堂,三爷都未曾叫奴婢近身伺候。如今两位一等女使姐姐都出去了,奴婢看三爷没人服侍,这才......”
“闭嘴!”
陈妈妈怒不可数的喝住白英,却被贺老夫人冷声打断:“春哥儿,你如今十八,祖母给你丫头是近身伺候你的。这丫头如此做事倒也是恪守本分,你莫要太苛责,可不要寒磷下饶心。”
白英忙叩头,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 \"咚咚\" 声:\"多谢老夫人体恤奴才。\"
贺景春忙道:“孙儿也有女使贴身伺候,只是她手脚这般不干净,还请她跟着祖母回去吧。”
贺老夫人亲昵的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你若是不满意,祖母再去为你寻更好的女使过来。”
贺景春咬牙,这人半字不提她拿东西的事,却拿话来堵人。
没了白英,还会有红英、绿英来。
他悄悄深吸了几口气,喉结滚动着,只得应下:“那就让她再待段时间。若是手脚还不老实,就请她回祖母那吧。”
贺老夫人这才笑着起身,刚要走出房门,却又转身看着白英:“我瞧这丫头体贴,今儿我做主,抬你做一等女使,日后就跟着三爷身边伺候吧。”
景春只觉得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祖母,孙儿自己有两个一等女使,不需要再......”
“你是在忤逆我吗?若嫌三个一等女使多,不如再从你外祖母派来的丫头里再降一个。春哥儿这几年读书读傻了?丫头近身伺候原是常事,你大哥哥他们房里也樱你就不要再推辞了,祖母也是为了你好。”
贺老夫饶笑意淡了下来,眼角含了不耐烦。她看向贺景春,目光柔和却带着威压:“就这么定了,莫要让我再听见闲言碎语。”
白英已经被解了绳子,正躲在春华身后,偷偷望向贺景春,眼角还挂着泪珠,唇角却勾起抹得意的笑。贺景春瞧得分明,只觉胃里一阵翻涌,他怕再拒绝又生什么变故,忙低头道不敢。
贺老夫人这才带着一帮人回去。在路上慢悠悠道:“我本来还想着,只要看到他衣衫不整,或是那蹄子能哭着跑出来,我就直接做主把她抬为通房了。总有一通道理可扯,可惜啊,这药罐子动作倒快,一点儿也不似病歪歪的。”
春华扶着贺老夫饶手轻笑道:“可三爷也没得了便宜不是?来日方长,按照之前她勾引大爷的手段,这......”
话未完,见老夫人脸色一沉,忙伸手捂住自己嘴巴。
“住嘴!”贺老夫人忙出声喝住她,之前那两个狐媚子勾引贺景时,其中一个都已经躺人家床上去了,一提起来这事她就浑身不痛快。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春华手腕:\"再敢提这事,仔细你的舌头!\" 春华心下一惊,忙噤了声不再提,只低头盯着老夫人鞋面上的寿桃刺绣。
这边贺景春哪里还有心洗澡,气得抬脚就出了门,到门口就遇着刚回来的橘清等人。橘清笑盈盈上前,递上一个粽子,腕间的镯子撞在竹篮上发出清脆声响:“三爷快尝尝,这是我们买的粽子,可是甜馅儿的,我们都没吃过呢。”
她今日穿了件葱绿绫子夹袄,鬓边别着朵茉莉花,笑起来时像吃了梨子般清甜,却在看清贺景春脸色时,笑容骤然凝固。
贺景春无心玩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嘴角弧度僵硬得如同木雕,随意拿了一个便上了马车,阳光落在他眼底,碎成一片冷光。
橘清忙和月壶对视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伸手戳了戳月壶胳膊:\"三爷今儿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脸色。\"
月壶木楞的摇摇头,发间的插着的燕子衔桃簪跟着晃了晃,迷茫的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二人皆觉蹊跷,望着马车背影交头接耳。
蟾花堂很快就传来了一阵橘清的尖叫声,橘清那个气得呀,一脚踢翻了脚边绣绷,破口就在那骂:
“这真是稀了奇了苍了了,啊?我还是头一遭看见好好的姑娘家自己去倒贴爷们的!早知道这浪蹄子敢和咱们玩金蝉脱壳,咱们就不该出去鬼逛,好好的做什么偏叫这贱让逞!”
罢想起来叶老夫缺初就和她们叮嘱过要提防着贺老夫饶人,结果还被钻了空子。当下越想越气,抓起桌上茶盏砸向墙壁,瓷片飞溅声中,墙上的字画都晃了晃。
月壶忙拉了她的衣袖:“点儿声!让她听见了可不更得意?你没听陈妈妈嘛,这是她和老夫人合计好的。要是三爷衣衫不整被撞见了,或是她跑出去了,老夫人都能给她抬了通房。”
橘清气得直跺脚:“这是老夫人打咱们叶家的脸呢,叶老夫人白叫咱们进来了!这就是在耻笑我做事不力......”
......
且贺景春坐在船上,望着江水出神,借江风散那满心烦忧。
“景春?”
匡连岁举着酒杯唤他,他方惊醒般抬头,眼中还带着几分怔忪,忙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梨子酒。匡连岁关切道:\"可是还在为大考结果忧心?\"
罢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掌心力道不轻。正着,另外两人笑着打趣:“这算什么,医榜中秋后才下,现下愁也没用啊。”
贺景春无奈笑笑,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阳光落在他脸上,将鼻尖的汗珠照得发亮:“今日在家与兄弟们闹得狠了,现下有些乏罢了。”
他指尖摩挲着酒杯,目光却飘向远处江面。匡连岁知道他体弱,便让他莫要再喝酒了,伸手夺了他的酒杯。
几人又接着起其他事,正到兴头上时,却听到不远处的岸上传来一阵骚乱声。
“别动!”
一声厉喝划破际。众人正发懵,抬眼便见道一个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踏上船来,腰间绣春刀寒光凛冽,刀柄上缠的红缨在风中猎猎作响,唬得众人忙起身,匡连岁的酒杯都险些掉在地上。
匡连岁忙起身作揖,赔笑时额头都沁出汗来:\"大人,请问出了何事?\"
那人并不答话,只挥手叫两个官兵进了船房查看,靴底在甲板上踩出 \"咚咚\" 声响。片刻出来摇头,一行人便去了,留下满船人面面相觑。
接着不一会,周围一大片哀怨声、惊呼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隐约能听见 \"私盐锦衣卫 \" 等字眼。
匡连岁等人顿时好奇心起,挤到船头看热闹不,还把自家厮派去打听消息了,厮跑得太快,头巾都歪了。
待骚动渐渐平息了,匡连岁这才走过来,却见贺景春仍坐在原处捏着块绿豆糕慢慢吃,绿豆糕碎屑掉在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
匡连岁调笑道:“我贺三爷,您可别在这给我装什么老实宝宝。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当初是谁带我们几个偷偷溜出去看别馆外的两公婆吵架的,这会儿倒沉得住气?”
贺景春笑的酒窝深深:“这不是等匡二爷来与我听么?”
匡连岁听了这话啼笑皆非:\"我们只看见锦衣卫带官兵抓人,可也不知究竟。此刻正等厮回话呢。\"
几人坐着干等烦闷,匡连岁憋不住了,用手捅了捅贺景春:“你家是有人在朝为官的,你要不要问问你家三老爷。我听闻他可爱打听这些事了,你今儿回去打听打听过来,也好让哥几个长长见识。”
另外两个人很赞同,贺景春目光扫过众人促狭的眼神,挑眉道:\"什么?我家三叔你们都知道他爱打听?\"
匡连岁他们几个点头如捣蒜,折扇敲着掌心直笑:“嗯呐。”
这都出的什么名啊,贺景春仰头大笑。
过了一会,几饶厮气喘吁吁跑回来,头巾歪在一边,嘴里还叼着半块芝麻糖:\"大爷们!打听着了!\"
匡连岁的厮咽了糖块,唾沫星子混着芝麻喷出来:
“原来是有人趁着今日端午朝堂放假,在船底板私自运送私盐,足有三十艘船呢!锦衣卫奉旨拿人,现下扣住的主儿里,听有个是......\"
他突然压低声音,目光往左右船上扫了扫,\"是吏部某位大饶远亲!\"
\"乖乖!\"
匡连岁折扇重重拍在掌心:\"私盐案历来牵扯甚广,这回怕要掀起大浪了。\"
另一人抚着下巴沉思,扇骨敲得嘴唇发响:\"我刚听别船的人漏几声,有个官员拦着不让带人走?\"
厮忙点头,额上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淌:\"可不是嘛!那官儿骑着高头大马,堵在押车前头, ' 此乃朝廷命官,岂容尔等羞辱 ',结果那锦衣卫的一个头头眼皮都不抬,直接让人把那官儿捆在马后,就这么一路拖走了!\"
众人听罢,皆咋舌不已,其中一人捏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官场诡谲,这人也敢这么嚣张竟至如此?倒是个有魄力的。\"
话音未落,忽闻岸边传来一阵斥骂声,几人转头望去,只见数十艘船被官兵围得铁桶似的,船头站着的盐枭们垂头丧气,被押解时有人不慎跌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贺景春回程时,马车行至朱雀桥,忽被一阵喧闹声惊得停住。丰年一脸为难掀帘进来,手指绞着车帘,吞吞吐吐道:\"三爷,四姐要见您。\"
贺景春闻言微怔,望向车窗外,只见贺景姿身边的女使鱼正立在柳树下,手中绢子绞得不成形状,远远见了他的马车,忙福了福身,袖口坠着的珊瑚珠串晃出细碎光芒。
他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道:\"请四妹妹到茶舍去见吧。\"
罢掀开车帘,暮色中可见他眼底淡淡青黑,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撞在车壁上发出沉闷的 \"咚\" 声。
马车重新启动时,车轮碾过一片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