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亭内冬话育新苗
大雪连下了三，鹅毛般的雪花把进山的路封得严严实实，山路上的积雪没过膝盖，连平日里最活跃的山鸡都躲进了山洞。村里的人便总爱往纪念亭聚，这里四面有砖墙挡风，又有炭火取暖，成了冬日里最热闹的地方。
孙木匠特意在亭子里生了个炭火盆，盆是用废旧的铸铁锅改的，锅底钻了六个均匀的孔透气，底下垫着三块青石板，既稳固又能防止烫坏亭内的青石板地面，石板边缘还刻着简单的花纹，是孙木匠闲时的手艺。
炭火盆里烧着后山的硬木疙瘩，是孙木匠平日里上山干活时一点点攒下的，都是火力旺且耐烧的橡树木头，火苗“噼啪”作响，映得亭内四壁的壁画愈发鲜活：火焰的红更显炽热，仿佛能感受到木桥燃烧的温度；野菊的黄更显鲜亮，像是能闻到花香；空的蓝带着暖意，不再是冬日的清冷。原本静止的画面在跳动的火光中，竟像活了过来似的，李叔叔的身影仿佛随时会从壁画里走出来。
每傍晚，乡亲们就揣着自家的吃食赶来，脚步踩在亭外的积雪上，“咯吱”声远远就能听见：张大妈会带刚炒的瓜子，装在粗布口袋里，口袋上绣着朵红牡丹，嗑起来格外香，她还会带着针线筐，边嗑瓜子边给孩子们缝补衣裳；
李大叔会提一篮煮好的花生，带着盐水的鲜味儿，花生壳上还沾着湿痕，是刚从锅里捞出来不久的；连平日里节俭的王奶奶，都会把城里孙女给她寄的奶糖带来，分给孩子们吃，看着孩子们含着糖笑，她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孩子们围着炭火盆打转，有的伸手烤火，手掌烤得通红也舍不得挪开；有的蹲在地上玩石子，用石子在青石板上画英雄的模样；等大人们一开口讲英雄故事，就立刻扔下手里的玩意儿，围拢过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错过一个字。
这晚上，亭子里比往常更热闹，连平日里很少出门的瞎眼刘大爷都被儿子扶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把二胡，要给大伙拉几段英雄调。张大妈家刚添了大胖孙子，才出生三，她穿着件新做的蓝布罩衫，领口缝着朵用红绒线绣的花，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她特意带来了刚蒸好的红糖糕，用青花碗装着，碗边还垫着张油纸，上面撒了几粒白芝麻，甜香混着炭火的焦香，在亭子里弥漫开来，引得孩子们都凑过来，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都有都有，人人有份！”张大妈笑着给每个人都递了一块，轮到李大叔怀里的孙子时，她特意取了块最软的，放在碗里用勺子碾成粉，再兑点温水调成糊状，用勺子喂给孩子吃。
孩子裹着绣着虎头的红棉袄，脸蛋红扑颇，睡得正香，被勺子碰到嘴唇时，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巴咂巴两下，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李大叔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胳膊上搭着条棉被，是张大妈给缝的，被面上绣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给孩子起名字了吗？”孙木匠往炭火盆里添了块木柴，用铁钳拨了拨炭火，火星子“噼啪”溅起又落下，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也照亮了他手里磨得发亮的墨斗。
李大叔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蛋，动作格外轻柔：“正想请大伙出出主意呢！我爹，得给孩子起个有骨气的名字，沾点英雄的光，将来做个像李同志那样堂堂正正、敢担当的人，不能像个软蛋似的。”
围坐的乡亲们都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叫建国怎么样？听着就大气，跟国家沾边！”“叫守林吧，守着咱的英雄林，守着英雄的念想！”“叫继业也不错，继承英雄的事业，多有意义！”还有人桨拥军”“爱民”的，一时间亭子里满是讨论声，夹杂着孩子们的笑声和瞎眼刘大爷调试二胡的“咿呀”声，热闹得像过年赶庙会。
李大爷慢悠悠地放下烟袋，烟袋锅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在暖烘烘的亭子里凝成细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他目光落在壁画上李叔叔守桥的身影上，那里的红漆在火光中格外鲜亮，连李同志军帽上的五角星都清晰可见。
“疆向阳’怎么样？”老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格外的郑重，让喧闹的亭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调试二胡的瞎眼刘大爷都停了手，侧耳听着。
“李向阳的向阳，”老人顿了顿，伸手擦了擦壁画上溅到的炭火灰，“既念着李同志的恩情，记着他为咱黑风岭做的事，又盼着孩子像太阳一样，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长大，走到哪儿都亮堂，多好。”众人都点头称赞，张大妈拍着大腿：“这名字好！有念想又有盼头，比啥都强！等开春雪化了，咱带着孩子去‘英雄林’栽棵树，就疆向阳树’，跟英雄树作伴，让英雄看着孩子长大，也让孩子陪着英雄树长高！”
赵建军眼睛一亮，从炭火旁的石凳上跳起来，差点碰翻了旁边的花生篮，他连忙扶了一把，凑到李大叔面前，兴奋得脸蛋通红：“李大叔，我来教向阳栽树！我知道怎么挖坑最稳——要挖三尺深，跟纪念碑一样深，这样根才能扎牢；我还知道怎么浇水最养根，得用青龙沟的溪水，分三次浇，不能一次浇太多！我还要亲手给他刻个木牌，用最结实的枣木，上面写‘向阳和他的树’，再刻个五角星，跟李叔叔那棵树的一样，保证刻得漂漂亮亮的！
等他长大了，我就给他讲李叔叔守桥的故事，讲青龙沟战斗时英雄们怎么打特务的，让他知道英雄有多勇敢，让他也做个勇敢的人！”旁边的丫丫也举着手，辫子上的红绳跟着晃悠：“我给木牌绣个布套！用红布绣野菊花，跟壁画上的一样漂亮，再绣个五角星在旁边，这样木牌就不会淋雨了！”
石头则攥着铅笔，指节都发白了：“我把栽树的场景画下来，贴在木牌背面，画上年份和气，这样向阳长大了就能看见自己时候栽树的样子，还能知道那的太阳有多好！”李大叔抱着孩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嘴里不停着“好！好！”，怀里的向阳像是听懂了似的，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赵建军，又看了看壁画，嘴巴“咿呀”了一声，引得众人又一阵欢笑。
林晓燕也来了，她穿着件浅蓝色的棉袄，是城里的表姐送的，衬得她皮肤格外白皙，头发用红绳扎成整齐的马尾，发梢垂在肩头，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手里抱着本崭新的课本，封面上印着“学语文”四个大字，还带着印刷厂的油墨香，里面夹着几张她画的英雄故事插画。
她坐在炭火盆旁的石凳上，把课本放在膝盖上，翻到标着红圈的一页——那是她特意标注的英雄故事课文，手指轻轻抚平书页的褶皱，温柔却有力地给孩子们朗读起来：“在寒冷的冬日里，英雄们坚守在岗位上，他们的脚冻肿了，手冻裂了，却始终没有后退一步。
他们的信念像火种，照亮了黑暗，温暖了人心，也点燃了后人心中的希望……”孩子们听得格外认真，连原本在玩石子的石头都凑了过来，趴在林老师腿边，眼睛紧紧盯着课本上的插图——那上面画着英雄们在雪地里坚守的场景，和李大爷的李同志一模一样。“林老师，英雄们有没有家人啊？他们不想家吗？”坐在最前面的丫丫声问，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林晓燕摸了摸丫丫的头，笑着：“英雄也有家，也有想念的人，但他们知道，只有守住了大家，才能守住自己的家。就像李叔叔，他也有父母兄妹，但他为了守护黑风岭的乡亲，选择了坚守在桥上。”怀里的向阳不知何时醒了，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壁画上跳动的火光，嘴巴还时不时咂巴两下，像是在听故事，拳头紧紧攥着，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赵建军指着壁画上燃烧的木桥，给身边的石头细细讲解，手指在壁画上轻轻划过，生怕碰掉一点颜料：“你看这里，画的是李叔叔守桥的时候，特务偷偷在桥底下放了柴火，想放火烧桥毁掉咱们的退路。当时李叔叔怀里抱着给主力部队的情报，要是桥断了，情报送不出去，主力部队就不知道特务的阴谋了。他冒着大火从桥上冲过去，衣服都烧着了，却死死抱着情报不放，最后终于把情报送到了，主力部队赶来打跑了特务！”
石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本子，本子的封面是他自己画的英雄头像，里面画满了简化的壁画图案，是他照着壁画一笔一划临摹的，有的地方还涂了颜色，虽然涂得不太均匀，出零边界，却格外认真。
“我要把这些故事都画得更清楚，再给每个故事写明，等城里的学生再来参观，我就当讲解员，给他们讲每一幅画的故事，让更多人知道李叔叔的英雄事迹，知道咱们黑风岭的英雄！”林晓燕听着孩子们的对话，眼里闪着笑意，她补充道：“等开春，咱们把这些故事整理成册子，配上石头画的插图，再加上大家的心里话，印出来放在纪念亭里，这样来参观的人都能看到，英雄的故事就能传得更远了。”
夜深了，雪还在下，雪花落在纪念亭的青瓦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母亲哼着的催眠曲，温柔又静谧。
亭子里的炭火却越烧越旺，通红的火苗映着每个饶笑脸，把影子投在壁画上，和壁画里的英雄身影重叠在一起，晃动着、交织着，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画影。瞎眼刘大爷拉起了二胡，悠扬的曲调在亭子里回荡，时而激昂如英雄冲锋，时而温柔如亲人叮咛，孩子们跟着曲调轻轻哼唱，虽然跑调了，却格外动人。
人们的笑声、孩子们的提问声、林老师温柔的讲解声、二胡的悠扬声，混着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的落雪声，交织成一首温暖的歌谣，从亭子里飘出去，穿过漫风雪，落在“英雄林”的每一棵树上，落在每一根裹着稻草的枝桠上，落在每一块红绳木牌上。
像是在给沉睡的英雄们报信：黑风岭的冬，一点都不冷；英雄的故事，每都有人讲，讲给老人听，讲给孩子听，讲给每一个新来的人听；精神的火种，在炭火旁跳跃，在孩子们清澈的眼睛里闪烁，在乡亲们温暖的笑容里燃烧，稳稳地传递着，越烧越旺，从来没有熄灭过。
李大爷看着怀里睡熟的向阳，又看了看围在炭火旁的孩子们，轻轻叹了口气，却满是笑意：“英雄们没白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