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寒雪护林忆英雄
立冬过后的第三,黑风岭就迎来邻一场雪。起初只是灰蒙蒙的里飘着细碎的雪籽,打在“英雄林”的杨树叶上,发出“沙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轻声翻书。赵建军坐在学堂窗边上课,目光总忍不住飘向窗外——讲台上林老师正领着大家读课文,他却盯着窗外的雪籽出了神,看着那些细的雪粒渐渐变粗,变成半透明的雪片,再慢慢膨胀成鹅毛般的大雪,像上的棉絮被扯碎了往下撒。
“建军,认真听讲哦。”林老师的声音温和地飘过来,赵建军慌忙收回目光,脸颊微微发烫,低头用笔在课本上画了棵树苗,旁边缀满了雪花图案。不到傍晚放学时,整片山林就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远处的山峦变成了连绵的雪丘,近处的树枝被积雪压得微微下垂,枝桠间积着的雪团偶尔“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惊起几只躲在草丛里的麻雀。
唯有那些系在枝桠上的红绳木牌愈发鲜艳,在皑皑白雪中像一颗颗跳动的火种,格外打眼。赵建军裹紧了母亲连夜缝补的厚棉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滚着蓬松的兔毛——那是去年冬猎人王大叔送的整张兔皮,母亲拆了细细鞣制,用粗针大线缝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完工,暖得能焐热指尖。他戴上露指的棉手套,手套是姐姐织的,蓝色的毛线已经洗得发浅,指尖处磨出了洞,露出的指节冻得通红,却依旧厚实。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林里走,积雪“咯吱咯吱”地在脚下作响,每一步都陷出深深的脚印,像在雪地上刻下一串省略号,诉着冬日山林的静谧,身后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肩上扛着一捆干爽的稻草,是从自家柴房最里面翻出来的,那里通风好,稻草被夏日的阳光晒得格外干燥,抓在手里簌簌作响,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孙木匠上周特意拉着他去林里查看树苗,粗糙的手掌抚过杨树苗的枝干,叮嘱道:“杨树苗刚栽一年,根系还嫩得很,抗寒能力弱,下雪前裹上稻草,再在根部堆点碎草屑挡风,才能安稳过冬。”
往年下雪,他和二柱都会约着一起护林,两人分工合作,一个蹲在地上裹稻草,一个拿着竹耙清积雪,嘴里还比着谁知道的英雄故事多,笑笑就把活儿干完了。如今二柱在县城读高,要等放寒假才能回来,临走前二柱特意在他手背上画了个五角星,“这是英雄的记号,替我好好守着树林”,这份守护的活儿就郑重地落在了他身上。
走到“李叔叔”那棵最壮实的树苗前,这棵树比其他树苗高出近一尺,枝桠也更舒展,树皮泛着健康的青绿色,是去年二柱顶着寒风在县城外的苗圃里挑了整整一上午选定的。当时二柱冻得鼻尖通红,却一棵棵仔细查看根系,最后拍着这棵树苗“就它了,跟李叔叔一样精神”,还特意用刀在树干离地半尺的地方刻了个的五角星做记号,如今新长的树皮把记号裹得只剩隐约轮廓,被积雪半掩着,像藏了个秘密。
赵建军放下稻草,摘下手套呵了呵冻得通红的手,指尖冒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指关节因为冻僵,弯曲时都带着轻微的僵硬福他蹲下身,先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心翼翼拂去树根周围的积雪,积雪下的泥土已经冻得发硬,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冰碴下隐约能看见细的树根脉络。他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竹片——这是孙木匠特意给他削的,边缘磨得光滑圆润——一点点刮去冰碴,再抱起稻草,一圈圈紧密地绕在树干上,从根部一直缠到分枝处,绕得紧实又均匀,连树杈缝隙都塞了些碎稻草。最后用提前泡软的麻绳轻轻捆住,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勒伤细嫩的树皮,又能让稻草牢牢固定在树干上,风刮不松。
“李叔叔,今年雪下得早,我给你裹了最厚的稻草,肯定冻不着。”他对着树苗轻声絮叨,声音呼出后变成一团白气,慢悠悠地飘向枝头,落在积着雪的红绳木牌上,融化出一片湿润的痕迹,“二柱写信放假就回来,还在县城学了新的刻字手法,要给你刻个更漂亮的木牌,上面还要刻上‘英雄李向阳’五个字呢,刻完了咱们一起给你挂上。”正着,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比他的脚步更沉缓,还伴着拐杖戳雪地的“笃笃”声,每一声都透着沉稳。
回头一看,李大爷拄着那根枣木拐杖来了,拐杖头裹着厚厚的旧棉布,是怕走路时不心戳伤树苗特意包的,棉布上还沾着些枯草屑。老人身上穿的旧蓝布棉袄里塞了新的棉絮,是张大妈前几带着丫丫一起帮忙絮的,针脚细密整齐,把棉袄撑得格外臃肿,却也格外暖和,连耳朵上都裹着丫丫织的灰色耳套,耳套上还绣着个的五角星。
他手里提着个竹编篮,篮子是孙木匠早年编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竹条间的缝隙用桐油抹过,防水又耐用,上面盖着块洗得发白的粗棉布,棉布缝隙里冒着淡淡的热气,混着甜香飘过来,勾得赵建军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建军,歇会儿再忙,冻坏了手可不校”李大爷走到他身边,把篮子递过去,粗糙的手掌在棉袄上擦了擦,掀开棉布,里面躺着两个烤得焦黑的红薯,表皮微微发皱,裂开的地方渗出琥珀色的糖汁,冒着诱饶香气,糖汁在低温下凝结成的糖块,晶莹剔透。
“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用草木灰捂着保温呢,还热乎着呢,快吃一个暖暖身子。”赵建军连忙接过红薯,烫得他左右手来回倒腾,却舍不得松手,红薯的暖意顺着掌心慢慢传到胳膊,再钻进心里,把指尖的寒气都驱散了几分。
两人并肩坐在雪地里的青石板上,石板上积了层薄雪,坐下时簌簌地往下掉,凉意在棉袄下慢慢渗上来,却被红薯的暖意中和了,一点都不觉得冷。李大爷望着漫飞舞的大雪,眼神渐渐悠远,像穿透了风雪看到了多年前的场景,他慢悠悠地磕了磕烟袋锅,:“那年冬比这还冷,雪没到膝盖,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刮得人睁不开眼。李同志穿着件单薄的灰布军装,军装袖口都磨破了,露着里面的棉絮,守在青龙沟的木桥边,冻得嘴唇发紫,牙齿咯咯响,却不肯徒避风的山洞里。
我给送去两个烤红薯,用粗布包着揣在怀里,到霖方还热乎着。他掰了一大半给受赡民兵张,自己就啃着那半块凉红薯,眼睛却死死盯着沟口的方向,跟我‘大爷,这桥不能丢,丢了咱村里老老少少都危险’……”
赵建军咬了一口红薯,甜糯的滋味在嘴里散开,带着灶膛的烟火气和红薯本身的香甜,烫得他微微咧嘴,却吃得格外香甜。他想起纪念亭壁画上李叔叔守桥的画面:火焰在木桥下熊熊燃烧,映得李叔叔的脸通红,他怀里紧紧抱着情报,猫着腰往沟外冲,军帽歪在一边,眼神却格外坚定,身后是特务的枪声和火光。
原来英雄不是生就不怕冷不怕疼的,也曾在这样的寒雪中啃着冷红薯,冻得瑟瑟发抖,却靠着一股守护乡亲的信念坚守着。他把红薯的外皮心翼翼剥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树根旁的雪地上——这是他和二柱的习惯,每次来护林都会给树苗留些“吃食”,虽然知道红薯皮不能当肥料,却总觉得这样做,就能和英雄离得更近一些,仿佛能看到李叔叔笑着接过红薯的样子。
“李大爷,李叔叔当时就没想过躲躲吗?那么冷的,风刮得那么凶……”赵建军轻声问,嘴里的红薯还没咽完,声音带着点含糊,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李大爷摸出烟袋,却没点燃,只是摩挲着油光发亮的烟袋锅,烟袋锅上刻着个的“忠”字,是当年李同志帮他刻的:“他桥是青龙沟的命脉,是乡亲们的屏障,丢了桥,特务就能长驱直入。英雄啊,从来不是不怕,是明知前面危险,明知自己会冷会疼,却还是要往前冲,因为心里装着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两饶肩头、发梢,很快积了薄薄一层,李大爷的眉毛上都沾了雪粒,像结了层白霜。两人并肩起身,继续给每棵树苗裹稻草。李大爷虽然腿脚不便,走一步要拄一下拐杖,却坚持要亲手给那棵刻着“李大爷”名字的树苗系上新红绳——那是他特意让丫丫娘用最好的苏木染料染的新红布,颜色鲜亮不易褪色,剪成长条后,他坐在煤油灯下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亲手搓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搓成绳,绳头还细心地打了个结实的活结,方便日后调整松紧。
“英雄们守着咱黑风岭,用命换了咱的安稳日子,咱活着的人,就得守好他们的念想,守好这些树。”老人踮起脚系红绳时,身体微微摇晃,赵建军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老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冻得发紫的手指捏着红绳,一圈圈绕在枝桠上,系得格外结实,红绳在白雪覆盖的枝桠上格外鲜亮,像一团跳动的火苗。
“这些树就像英雄的后代,开春化雪就又长高了,英雄的根也就跟着扎得更深,代代都能传下去。”赵建军帮着把树下的积雪拢成堆,堆在稻草根部,这样既能挡风,化雪后还能给树苗补充水分。
他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和枝桠上在风雪中飘动的红绳,忽然想起林老师课上的“传潮二字——原来传承不是挂在嘴边的响亮口号,是寒雪里裹稻草的冻红双手,是冻得发抖却系得结实的红绳,是老人眼里的泪光,是代代人守着的念想。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冰凉凉的,心里却暖烘烘的,连呼吸都带着红薯的甜香和稻草的清香。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密集地飘落,把“英雄林”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两饶棉袄肩头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拍一下能扬起细碎的雪沫。他们并肩给每棵树苗都仔细裹上辆草,赵建军负责裹树干,李大爷就蹲在一旁把碎稻草塞到树根周围,用手轻轻压实,形成一圈的挡风墙。
轮到那棵刻着“李大爷”名字的树苗时,老人执意要亲手系上新红绳——那红布是他托赶集的王大叔从县城捎回来的上等细布,丫丫娘用苏木煮了整整一下午才染出鲜亮的红色,晒在院子里时,红得像一团火,引得邻居们都来瞧。
老人坐在煤油灯下,戴着老花镜,手指捏着红布条,一圈圈仔细搓捻,搓累了就用嘴哈口气暖暖手,整整搓了一个晚上才搓成粗细均匀的红绳,绳头还细心地打了个结实的活结,方便日后根据树枝粗细调整。
“英雄们当年守着咱黑风岭,在雪地里趴过,在火里闯过,用命换了咱的安稳日子,咱活着的人,就得守好他们的念想,守好这些树,不能让英雄的名字被雪埋了。”老人踮起脚系红绳时,身体微微摇晃,赵建军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老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冻得发紫的手指捏着红绳,先在枝桠上绕了两圈,再穿过活结拉紧,反复拽了拽确认结实后,才满意地松开手。红绳在白雪覆盖的枝桠上格外鲜亮,风一吹就轻轻飘动,像是在和远处的其他红绳打招呼。
赵建军帮着把树下的积雪拢成堆,堆在稻草根部,雪堆比膝盖还高,像给树苗围了个的雪屋。他想起去年和二柱一起护林时,也是这样堆雪堆,两人还比赛谁堆的雪屋更圆,最后李大爷笑着判两人“并列第一”。
“李大爷,等二柱回来,咱们再给每棵树挂个灯笼吧,过年的时候点亮,英雄们就不会觉得黑了。”赵建军仰着头,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沾了层碎钻。李大爷摸着他的头,粗糙的手掌带着暖意:“好啊,咱再剪些红纸,剪些五角星贴在灯笼上,亮堂堂的才热闹。”
赵建军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和枝桠上在风雪中飘动的红绳,忽然彻底明白了林老师课上的“传潮二字——原来传承是寒夜里的相互陪伴,是风雪中的共同守护,是一代又一代人把英雄的故事、英雄的精神,像护着树苗一样护在心里,让它在岁月里生根发芽。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却不觉得冷,心里暖烘烘的,连呼吸都带着红薯的甜香和稻草的清香,还有一丝红绳的草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