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接,一丝无形的牵绊在眸光流转间悄然滋长,无声蔓延……
“姑娘,饭菜备好了。”桃红的声音恰时在门边响起,惊得苏蔓蔓睫羽一颤。
她仓促地别开视线,指尖微蜷,“搁下吧。”
桃红手脚麻利地布好碗碟,目光掠过夜墨时飞快垂下,噤声退了出去。
苏蔓蔓执箸,拣了块烤得油亮的鸭肉,轻轻放入他面前的白瓷碗中,“趁热。”
“嗯。”
夜墨垂眸看着碗中那块肉,静默一瞬,忽地夹起,囫囵塞入口中,腮帮鼓起,毫无形象地大嚼起来。
“嗯!甚好!”
他含糊赞道,眸光却灼灼落在她脸上。
“殿下笑,祈王府的厨子手艺岂是这能比?”苏蔓蔓指尖微顿。
“看着你,粗茶淡饭也胜珍馐。”他顺口接道,自然得仿佛成。
苏蔓蔓眉尖轻蹙,对他这愈发娴熟的“甜言蜜语”颇感不适,“殿下近来……可是得了什么‘情话宝鉴’,日夜研习?”
“咳!咳咳咳……”夜墨猝不及防,猛地呛咳起来,一方锦帕死死捂住了嘴,耳根悄然漫上一层薄红。
他最近是在读《爱情三十六计》,学着情话,这么明显,被她看出来了。
那欲盖弥彰的心虚模样,看得苏蔓蔓哑然失笑。
她索性抱臂倚坐,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眼底是洞悉的了然。
“胡言!”
他勉强止住咳,强自镇定,声线却绷得紧,“本王日理万机,岂会看那些……那些无稽之谈!”
强词夺理。
苏蔓蔓心中暗哂,笑意几乎要憋不住。谁能想到,昔日那般冷情冷性的人物,竟会偷偷钻研话本子里的风月桥段?
原来……他待他母妃,竟是这般用心。
她心念电转,怕母妃忧心,才与她定下这虚凰假凤的婚约,甚至……连如何与女子相处,都要这般笨拙地从头学起。
眼前这人,无论做什么,都认真得可怕,也……惯会收拢人心。
“我倒是极爱看话本子的。”
她敛了心神,复又执箸为他添菜,语气随意,仿佛闲聊,“闲来无事,便靠着那些故事打发时光。”
“哦?”
夜墨挑眉,眼底掠过一丝探究,“你未得开蒙,却能自学成才,医毒双绝,连邬孝文都自叹弗如。这般境况,竟还有余暇?”
他问得在理。如今的她,确实分身乏术。
“初到江阳那会儿,”苏蔓蔓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旧日的凉意,“囊中羞涩,身无长物,年纪做不得苦力,总得想法子活下去。”
“苏府不曾教我认字,我便偷着学。趴在私塾的窗根下,一笔一划地记。后来,知道那些官家姐们爱看话本……”
“你替书局抄书?”他问。
“嗯。”她点头,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自嘲的笑意,“后来……也试着写过几本。”
“你写话本子?”夜墨眸中讶色更浓。
追风这差事,办得可不够利落!
让他去查她在江阳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竟然还有遗漏。
“偷偷地写,偷偷地卖。”
苏蔓蔓抬眸看他,眼神坦荡,又带着点看透世情的疏离,“买的人,也多是偷偷地看。”
“是何等故事,需得如此隐秘?”
夜墨被她的话勾起了兴味,身体微微前倾。
“殿下心中明了。”
她不再绕弯,语意却沉了下去,“不过是些痴男怨女,风月情浓。瞧着引人入胜,可那情爱二字……”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划过光滑的碗沿,声音轻得像叹息:
“……终究是纸上繁华,水中泡影。世俗人心一碾,便碎了。”
话本里的情爱之所以动人,不正因为……这世上难寻么?
这话,是与他听,更是警醒自己。
前世……便是信了那虚妄的温情,落得那般下场。
这一世,她苏蔓蔓,绝不再重蹈覆辙!
心湖骤然冰封,那丝因他笨拙学舌而起的涟漪,瞬间凝固。
她眼底那层冰封的疏离,夜墨看得分明。
到底是苏廷贵那等渣滓造的孽……
他心底掠过一丝冷意。
她年纪流落在外,尝尽冷暖,又摊上那样的生父,难怪她视情爱如蛇蝎。
不信男人?无妨。
他眸底翻涌的情绪悄然沉淀,归于一片深邃的平静。
横竖人已在他身侧,婚约既定,来日方长。
只要她在眼前,触手可及,便是好的。
至于那些虚妄的甜言蜜语……她既抗拒,他便收着。
夜墨神色一敛,那股属于上位者的沉稳威仪重新笼罩周身,将方才那点旖旎彻底驱散。
“话本子里的情爱,”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终究是落笔成文,源于臆想,又高于尘俗。或许世间真有那般纯粹美好之物,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语气几不可察地放软了些许:“……稀少罢了。”
点到即止。
他不再多言,兀自低头,沉默地扒了几口饭,又仰头灌下一整杯清茶,喉结滚动,仿佛将那点未尽的情绪也一并咽下。
再抬眼时,已彻底换了议题,眉宇间凝着公事公办的凛然。
“严侯府与苏府的案子,”他指尖轻叩桌面,“牵扯甚广,年深日久,取证梳理耗日持久。眼下涉案热已尽数收监,算暂告段落。”
“陛下震怒,尤其严府之事,既有百姓敲响登闻鼓,”他看向苏蔓蔓,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势必要彻查到底。届时,还需劳烦你,为关键人证绘制肖像。”
“我定当全力协助曹大人。”苏蔓蔓应声,态度恭谨。
“嗯。”夜墨颔首,话锋再转,“春狩,定在后日,为期三日。”
“皇家旧例,借春狩之获兆秋日丰收,图个彩头。严府之事虽大,亦不足以令陛下取消翠。”
“狩猎?!”
苏蔓蔓心尖猛地一缩,几乎是脱口而出,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那白鹿……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那雪白的身影、猩红的血泊、震怒的帝王……前世的画面瞬间撕裂脑海。
夜墨眸光骤然一深,紧紧锁住她骤然失色的脸庞,那急切与恐惧,绝非寻常。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探究的锐利:
“西城猎场……本王遣人查探过。”
他语速放慢,字字清晰,如同在观察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确有零星乡民,曾目睹白鹿出没……”
她为何如此笃定白鹿会出现?
又为何如此恐惧它被射杀?
难道真是因为一场梦?
他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戏谑的弧度,向后慵懒地靠进椅背,姿态闲散:“然则,有白鹿,本王便定要射它么?”
“届时,本王大可做个逍遥闲王,”他指尖随意地敲击着扶手,语气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策马缓行,空弦向。或者……索性称旧疾复发,赖在帐中饮酒观景。谁又能奈我何?”
这法子……
苏蔓蔓心头并未轻松。
苏娇娇重生了!且已攀附上夜枳。
她刚入牢狱,为了脱罪,必定靠着“预知”的本事与夜枳做交易。
夜墨这看似聪明的“躲懒”,在那两人精心编织的网前,恐怕只是徒劳。
“殿下!”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请务必谨记,万勿朝地上任何活物放箭!”
她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焦灼与恳求:“飞鸟走兽,一草一木……皆不可!”
绝不能重蹈覆辙!绝不能让他再因白鹿……
“呵。”
夜墨眉峰一挑,她这近乎僭越的一再“叮嘱”,反倒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傲气与探究欲。
他忽地坐直身体,周身慵懒尽褪,目光如炬,沉沉地罩住她,一字一句,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苏蔓蔓。”
他唤她全名,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你是否忘了……”
“此番春狩,于你而言,最要紧的‘任务’……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