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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内,死寂无声。

卫青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一块在北风里吹了千年的顽石。

“臣,年事已高,不愿再领兵。”

他抬起眼,那双死寂的眸子第一次透出刺骨的锋芒。

“若陛下实在不放心,可命臣为监军。”

刘彻坐在御座上,藏在袖中的手,指节根根捏得泛白。

不领兵,是避功高震主的嫌。

为监军,却是要架空主帅的权。

好一个卫青!

“另,请陛下赐臣符节,以行便宜之事。”

卫青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不容置喙。

“若战事有变,臣请陛下允臣,临机专断!”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诛心。

不要兵,只要权。

这个卫青,心死了,刀法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毒辣。

刘彻死死盯着他,喉咙里滚过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准!”

他倒要看看,这头没了心的猛虎,还能撕开多大的!

卫青接过圣旨与符节,叩首。

“臣,领旨。”

他转身走出大殿,那宽阔的背影,像一座正在缓缓移动的,为整个卫氏寻找埋骨之地的墓碑。

你想要一场胜利来粉饰太平?

我给你。

这,便是我卫青,为你,也为嬗儿,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最后一战。

********

长安城,随着卫青的离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刘彻病了。

心病。

朝政一度陷入停滞。

就是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太子刘据,不得不走到了台前。

有太傅石庆的辅佐,有身后整个卫氏外戚集团的无声支持,他处理起政务来,虽显稚嫩,却勤勉谨慎,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一日,一份来自西南边陲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朝堂的平静。

“报——!西南夷滇国,时常犯我边境,劫掠百姓,请陛下发兵征讨!”

贰师将军李广利立刻出列,声如洪钟,眼中闪烁着对军功的渴望。

殿内,立刻有不少李广利一脉的大臣附和。

“滇王尝羌,夜郎自大,当以雷霆之势,将其荡平!”

刘据坐在太子位上,眼帘低垂,静静听着。

又是发兵。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国库早已捉襟见肘,百姓疲于徭役,《告缗令》更是让下商贾怨声载道。

这匹名为“大汉”的战马,不能再跑了。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上那个被龙袍衬得越发憔悴的父亲,深深一揖。

“父皇,儿臣有话要。”

刘彻抬了抬眼皮,目光浑浊,算是应允。

刘据的声音清朗而干净,一如他的人。

“诸位将军大臣之言,皆为社稷。然,国虽大,好战必亡。”

“如今国库空虚,民力疲敝,若再起刀兵,恐非社稷之福。儿臣以为,与其征伐,不如德化。”

“恳请父皇,准儿臣派遣使者,携礼前往滇国。阐明大汉威,同时表达愿意承认其国王地位,只求其归附,永为藩属。”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嗡鸣。

李广利几乎是立刻反驳:“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此乃妇人之仁!”

刘据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直视着李广利。

“李将军此言,恕儿臣不能苟同。德与威,从来就不是对立的。”

御座上,刘彻浑浊的目光落在刘据的脸上。

这个儿子,眉眼间有自己的影子,但那份温和仁厚的性情,像极了椒房殿里那个已经心死的女人。

仁……

何其讽刺!

刘彻的心,被这个字眼狠狠刺痛了一下。

“准。”

一个字,从他干涩的口中轻轻吐出。

李广利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但紧接着,刘彻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朕给你机会,你可自行安排,不必上呈。若三个月后滇王不肯上表称臣,你,就去给你表哥守着茂陵吧。”

满朝文武,呼吸骤停。

去守皇陵?

这对太子而言,与废黜无异!

一丝血色从刘据的脸上褪去,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再次躬身,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儿臣,遵旨。”

退朝后,刘据将自己关在东宫。

他没有急着去准备精美丝绸漆器。

他在等一个人。

夜色降临,一道矫健的身影避开所有耳目,悄然进入东宫书房。

来人一身劲装,面容与卫青有几分相似,正是卫青与卫子夫的幼弟、如今的中郎将卫广。

也是刘据的舅父。

“殿下。”

卫广抱拳,声音沉稳。

“舅,坐。”刘据亲自为他倒了一杯热茶,递上一份地图,“事情紧急,我就不绕弯子了。”

地图上,西南边陲的地形被朱砂勾勒得清清楚楚。

“滇国作乱,是李广利的手笔,他急需一场军功来巩固地位,也为他那个死聊妹妹在父皇心中留下最后的价值。”

刘据的声音平静,却一针见血。

卫广看着外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心疼。

那个跟在霍去病身后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殿下是想……”

刘据的手指点在滇国周边的两个部落上。

“劳深,靡莫。”

“这两个部落,素来不服滇王管教,却又时常袭扰我巴蜀边境,是两头不讨好的狼。”

“我要舅和郭昌,以平叛为名,率一万骑兵,将这两个部落,给我从地图上抹掉。”

刘据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话里的内容,却让卫广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这不是仁厚。

这是深不见底的决断。

“殿下放心。”卫广起身,重重一揖,“臣知道怎么做了。杀鸡儆猴,这‘鸡’,我们来杀。至于那只‘猴’,看见了血,自然就知道该怎么跪了。”

“不止。”

刘据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深沉的冷光。

“此战,我不要俘虏。”

卫广浑身一震。

“殿下,这……”

“舅,孤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是给文武百官听的,是给下人听的。孤是太子,必须是仁德的。”

刘据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映着烛火,却像淬了寒冰。

“但对敌人,孤的刀,必须比任何人都快,都狠。”

“此战之后,舅不必急着班师回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率军东进,去渤海。”

卫广的瞳孔骤然一缩。

“去……接你大将军回来。”

刘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颤抖。

“父皇已经老了,他需要一场胜利。可我们卫家,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卫广看着眼前的外甥,沉默须臾,只是再次深深一揖,将头埋得很低。

“臣,必不辱命!”

三日后。

一支由文官组成的使团,带着金银丝绸,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遥远的滇国。

几乎无人注意到。

在另一个方向,卫广率领的一万轻骑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直扑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