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水的纸,一层层糊上来,厚重,无声,将一切惊心动魄的轮廓都洇染得模糊不清。
美咲成了城市血管里一粒寻常的血细胞。清晨在固定的站台挤上罐头般的电车,傍晚再被吐出来,汇入霓虹初上的灰色人流。她租住的公寓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常年不见阳光,倒省了窗帘。衣柜里是几套颜色黯淡、不易起皱的通勤装,鞋柜里摆着两双款式雷同的黑色低跟皮鞋,轮流替换。早餐是便利店冰冷的饭团或三明治,午餐是公司楼下快餐店的定食,晚餐有时是一碗速食面,有时什么也不吃。
她活得像个设定精准的程序,每一步都踩在预设的轨道上,没有冗余,没有意外。甚至下雨,她撑开那把毫无特色的黑色长柄伞,在站台等待那辆永远不会准点的公交时,神情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噼啪声,汇成细流从伞骨末段落,在地面积水的坑里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她只是看着,看着水纹扩散,消失,如同看着自己内心那些曾经翻江倒海的波澜,是如何被时间这双无形的手,一寸寸抚平、压实,最终只留下一片沉寂的滩涂。
痛感似乎也遗忘了她。断裂的肋骨早已愈合,皮肤上狰狞的疤痕也淡成了浅色的细线,隐藏在衣料之下。只有偶尔在深夜,被窗外骤然响起的雷声惊醒,心脏会毫无预兆地狂跳几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留下一阵短暂而空洞的悸动。旋即,一切又归于死寂。
记忆成了褪色的胶片,蒙着厚厚的尘埃。那个雨夜,那刺破黑暗的手电光柱,那搏动着冰冷蓝光的茧,那双燃烧着幽蓝冰焰、再无温度的眼睛…它们沉在意识的最底层,如同沉船的残骸,被深海的淤泥覆盖。她不再主动去打捞。只是有时,在办公室午休的片刻,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或者路过街角便利店昏黄的灯光时,某个模糊的侧影、某种似曾相识的冷冽气息,会毫无征兆地掠过心头,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那沉寂的滩涂便会无声地漫上水来。
起初只是眼眶微微发热,她眨眨眼,以为是屏幕看久了。后来,那温热会不受控制地汇聚,顺着脸颊的弧度悄然滑落。没有啜泣,没有颤抖,只是安静的流泪。同事们偶尔瞥见,也只当她是工作压力太大,或者被什么煽情的广告触动。她从不解释,只是迅速用纸巾按干眼角,仿佛拭去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那泪水咸涩,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遥远悲伤,像是从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渗出的,早已不属于此刻这个平静躯体的东西。
又是一个沉闷的雨季早晨。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顶端,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美咲像往常一样,在公寓楼下撑开那把黑色的伞,汇入上班的人潮。雨水不大,却连绵不绝,织成一张细密的、灰蒙蒙的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种湿漉漉的、无精打采的氛围里。行人们低着头,步履匆匆,伞沿碰着伞沿,像一片片移动的、沉默的蘑菇。
走到公司附近那个繁忙的十字路口时,红灯亮起,车流戛然而止。她随着人群停在斑马线前。雨水在伞面上汇聚成流,沿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开的水花。她望着对面闪烁的倒计时数字,思绪有些放空。
忽然,一阵毫无预兆的、更急骤的雨点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将伞面敲打得一片喧响。几乎同时,一股怪风毫无征兆地从侧面旋来,带着冰冷的湿意和蛮横的力量!
“啊!”
美咲低呼一声,握伞的手腕猝不及防地被猛地一扯、一拧!那把用了很久、伞骨已有些松动的黑色长柄伞,竟像一片脆弱的叶子,从她手中脱飞出去!它在湿漉漉的半空中翻滚了几圈,伞面狼狈地张开又合拢,最后“啪”地一声,跌落在几步开外积水的马路中央,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轮无情地碾过,瞬间扭曲变形,沾满泥泞。
冰冷的雨水,没了伞的遮蔽,瞬间兜头浇下!几缕湿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她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单薄的米色风衣肩头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寒意瞬间穿透布料,刺入肌肤。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像抓住最后一点可怜的屏障。周围有人投来短暂而漠然的一瞥,随即又移开目光,专注于红灯的倒计时。
狼狈,冰冷,猝不及防。
她站在原地,像一只被骤然淋湿、茫然无措的鸟。雨水顺着发梢、睫毛、下颌,不断地滴落。寒意让她微微打了个哆嗦。她看着马路中央那团扭曲变形的黑色伞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沾满雨水的双手,一种久违的、巨大的无力感和脆弱感,如同这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淹没。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像是从记忆最幽暗的深渊里被这冰冷的雨重新唤醒。
绿灯亮了。
人群开始涌动,像被解开了束缚的潮水,向着对面涌去。只有她,像一块突兀的礁石,僵立在原地,被匆忙的人流从两侧分开绕过。雨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在她眼中扭曲、晃动。那个雨夜的画面——卡车底盘下冰冷的泥水,浑身浴血的剧痛,那双在幽蓝裂痕中缓缓睁开的、燃烧着冰焰的眼睛——如同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底片,骤然在眼前无比清晰地显影!冰冷的脉动,绝望的嘶吼,撕裂灵魂的共振…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惊涛骇浪,在这一刻,挟裹着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轰然拍碎了名为“平静”的脆弱堤坝!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
不是之前那种悄然无声的滑落,而是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洪流。它们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冲刷着那层麻木的面具。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她紧紧咬住下唇,试图阻止那崩溃的呜咽,却尝到了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咸涩味道。她狼狈地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刻的失态,只想把自己缩进这片冰冷的雨幕里,消失不见。
就在这铺盖地的冰冷、狼狈与汹涌泪水的漩涡知—
头顶的雨,毫无预兆地…停了。
不,不是雨停了。那细密的、冰冷的敲打感消失了,四周依旧雨声哗然,水汽弥漫。只是落在她身上的雨,被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了。
一片沉静的、带着某种奇异安定感的阴影,笼罩了她。
那阴影的边缘,雨水沿着伞骨汇聚成线,滴落下来,在她脚边积起一圈涟漪。那水滴落下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平躁动的韵律。
美咲的哭泣骤然停滞。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像沉睡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嗡然震颤。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冰冷与绝望的…微温。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湿透的发梢贴在冰冷的颈侧,雨水混合着泪水滑过下颌的触感还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迟疑,抬起头。
视线,首先看到的,是悬停在自己头顶上方的一把伞。
一把样式极其简洁、却透着一股冷硬质感的深灰色长柄伞。伞骨线条流畅而稳固,伞面布料在雨水的浸润下泛着一种内敛的、近乎金属的光泽。雨水正沿着宽阔的伞沿均匀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她与外面喧嚣冰冷的雨世界温柔地隔开。
然后,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握着伞柄的手,向上移去。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而有力,稳稳地擎着伞,指节处透出一种非饶、近乎完美的冷白色,像是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手腕隐没在深灰色风衣挺括的袖口之下。
再往上…
她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屏住。
伞沿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笼罩了来饶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和…那抿成一条直线的、异常熟悉的唇线。
冰冷的雨水依旧在四周的世界里喧嚣着坠落,敲打着路面,敲打着无数匆忙的伞面,发出嘈杂混乱的声响。
然而,在她头顶这片的、被深灰色伞面庇护的地里,却奇异地陷入了一种绝对的寂静。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道沉默的身影,和他手中这把稳固的伞,隔绝在了另一个次元。
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她怔怔地仰望着那伞沿下的阴影,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雨水和未干的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狼狈不堪。世界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旋转、褪色,最终只剩下眼前这片沉静的灰色,和阴影中那模糊却惊心动魄的轮廓。
时间,空间,喧嚣的雨,匆忙的人流…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绿灯再次亮起,又熄灭。人潮来了又去。
唯有他和她,像被遗忘在湍急河流中的两枚石子,凝固在伞下这片奇异的寂静里。
雨声,在伞外,依旧滂沱。
伞沿的阴影下,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是否也正静静地、穿越了所有的冰冷与时光,凝视着她?
无人知晓。
只有那从伞沿不断滴落的雨水,连缀成线,在她脚边积起的水洼里,轻轻漾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涟漪。
雨,仿佛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