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牌。
此处,竟有如此多的灵牌。
鼻尖不时有田垄的湿润与泥土芬芳拂过,朱焽蹲下身,以袖擦去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灵牌上的泥泞,仔细探寻。
这是一块不大不的木牌,上刻着——
【陈饼,男,四十有余。
本是崇安城中卖炊饼的汉子,炊饼手艺一绝。
崇安因马县令贪污而乱后,坚持以五文钱卖饼,以善心收养不少流民作子,后其人被乱棍打死,崇安城大乱后尸骨更难寻。
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望知归路......
朱焽神色有些不忍,轻轻擦去灵牌上被雨水溅到的泥泞,又去看旁边的另一个灵牌:
【陈饼之妻,女,四十有余。
性颇勤劳,见此妇时多有劳碌,生有二子二女,伤其根本,病体难愈,崇安城因流民大乱时,其未能脱逃。
娘子军打扫后事时,发现其死于家中草垛之上,身上伤痕众多,草垛下藏有一子二女,其中一子一女一人心衰而死,一人流血而死,独留襁褓中幼女。
奉县令命,其幼女入良籍,托于赵贾氏抚养。
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
【赵大,男,四十有三。
赵贾氏之夫,曾任县衙校书郎,为人矮,惧内,与妻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嗜甜。
曾随众搜刮民脂民膏,然迷途知返,崇安大乱后,为护其妻与三位老弱邻里拼死力战,杀流民四人,官兵一人,后伤重不治,死于家郑
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
【春生秋生,白头鸳鸯墓。
春生自幼有缺,口耳皆空,秋生不弃,立誓取其为妻。
二人青梅竹马,两无猜,然春生之父好赌,赌债难消,将春生卖入暗窑,秋生卖家产盼赎春生,然银钱不足,被绞断手脚,剪去半舌。
春生无法,寻法为马县令妾,借此救秋生于水火。
终此生,两人仅以姐弟相称。
崇安大乱,秋生死。
又七日,春生与昔日姐妹道完生平,再不复醒。
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
【王大娘,女,四十许。
崇安城中的编草鞋妇人,手艺好,价格公道,常有口碑。
崇安大乱,其被夫家所弃,被推挡刀,死于乱刀之下。
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
【芙蓉,女,二十许。
郑家女,女,年十二。
此为姐妹墓。
芙蓉本为城中暗娼,声名狼藉,崇安大乱,本已收拾好细软,于街口见众多流民意欲欺辱郑家女,自愿留下替身,死状惨烈。
郑家女,良家女,崇安大乱,被家人所弃,后为芙蓉所救,未听芙蓉逃跑,寻人相助无果,大雪夜背拖芙蓉行进数百步,伤重倒地,为余县令所救。
后伤势太重,汤药难留,死前几度恳求欲与芙蓉同葬。
二人同为贞烈女,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
【黄吕氏,女,三十许。
本为余家二房之妾,某夜夜行,被马县令强掳为妾,后又为护蒋春花被鞭打而死。
吕氏面妖而心善,死前频念‘旧宅旧物可有用否?’
奉余县令之命葬其衣冠于此,令其身归‘黄’。
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
【蒋春花,女,年十六。
貌美,良善,被其父卖入县衙,后磋磨而死。
死前频念,其父杀害陈饼,望秉公执法。
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
.......
.......
一道道灵牌上的字,见之宛若过眼云烟。
又宛若,重如泰山。
挨个擦拭过去,分明可见灵牌下其人一生,却看完之后,却又感觉惶惶有所失。
朱焽没有言语,朱载也难得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些灵牌,双目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朱焽迈步而动,朱载一下回神,跟在兄长身后问道:
“阿兄擦拭许久,可有看出些什么?”
木牌上写了那么多关于‘大乱’‘流民暴动’之类的言语,从前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为何此处,会有如此多的木牌?
又为何此处,会以这样的法子悼念平民......?
需得知道,一寻常百姓人家死后,连亲眷都不会立这么详尽的碑.......
那位从前还在卖酒的女县令,又何必浪费功夫......
那一瞬,朱载的脑海里想了许多,可那么多道念头蹿走,徒徒只让他抓到了四个字——
“爱民如子......”
朱焽不愧是长兄,张口便将压在自己与阿弟心中的言语道来。
他轻声叹道:
“淮南已经修生养息三代,治下民生颇好,可纵使是在淮南,咱们又何曾见过这样悼念百姓,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爱民如子,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止是一个难。
历朝历代,每行史书,分明几乎都绕着这四个字写。
所有人都知道,能做到,则王朝大兴。
不能做到,则民不聊生,王朝衰败。
可真到实行的时候,却只见权势,贪欲,邪念,腐朽,坠落互相交织......
朱焽没有继续往下,只不疾不徐的顺着田垄走动,穿街过巷,仔仔细细打量崇安城内萧条却不失井然有序的一牵
“叮叮当当——”
这是在修补崇安大乱后,因暴乱而残缺的房屋。
“哈!哈!哈!”
这是旧县衙内似乎有人在操练,而声音无一例外,全是女子。
“咕噜咕噜......”
这是烈火烹灶,锅中餐食发出的沸腾声。
“这里,木头还得削的尖一些......”
这是朱焽路过一处较为开阔的地盘,又见到有人教学的场景。
一个满脸憨笑的汉子坐在一块已经剥了皮的木棍上用削子仔仔细细磨着凸起,身旁是几个正在仔细观看的粗重妇人。
妇人们的年纪无一例外都很大,但神情却都是一等一的认真。
成堆的木箭在她们脚下堆积,若不是有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女童带着锄头着急忙慌的路过,这群人也压根不会停。
正给一众妇缺师父的王五见闺女拎着锄头,急忙喊道:
“妹伢子,你去哪里哦?”
“别乱玩,不心磕到锄头,可要出人命的哦!”
那十多岁的女童头也没回的喊道:
“阿爹,你忘了,余县令交代过这几日要春种的!”
“我发过誓,要给余县令当妾来报答她,现在我多做一些,往后她就闲一些呢!”
女童如是喊着旁人听来再荒谬不过的言语。
可无论是女童的爹,还是那些正在学习的妇人,都没有十分惊讶,而是发出了几声善意的哄笑,笑完又几下弄完手头的活计,又要跟着女童去忙春耕。
朱焽听着耳边一路以来的重重声音,神情仍是温和,却难掩其中那一抹然而就的悯意。
许久,他回头,拍了拍一路而来沉默无比的阿弟,方才认真道:
“阿弟,外面的那批货品,就全给余县令罢。”
“崇安比我们更需要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