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您瞧远处那是什么?!”
值夜兵卒的惊呼声撕裂晨雾,际线翻涌着墨色云涛,那并非暴雨前的积云,而是遮蔽日的蝗群正以雷霆之势压向九阳城,亿万只蝗翼震动的声浪如闷雷滚过荒原震得城楼檐角铜铃嗡鸣不止,连城墙青砖都在细微震颤。
谢玉合蹙眉:“《农政全书》有载:蝗生于地,必先有涸泽枯塘生草,而后虫卵孵化。今春无雨,果然应了灾劫。”
“报!”
斥候跌跌撞撞跑上城墙,肩甲上还沾着田间泥屑:“西南三县已被蝗群覆顶!青苗尽毁,颗粒无收!二十万难民正沿官道向九阳城涌来!”
程朝接过染着血迹的战报,纸上饿殍遍野四字刺得她眼眶生疼。
蝗灾、战乱、粮草,三重危机将九阳郡勒得窒息,自去年冬至起,各地藩王借清君侧之名举兵,运输要道屡遭劫杀,本就薄弱的粮草线几近断绝,如今又逢百年蝗祸,当真是漏屋偏遭连夜雨。
丘中握紧腰间刀柄:“郡主,是否开城西粮仓赈济?”
程朝目光扫过城下蚁群般的人群,老妪怀抱着啼哭的婴儿坐在泥水里,青壮男子用木棍撬着城门铁环,伤病者的呻吟混着孩童的啼号此起彼伏,一具尸体被推搡着卷入泥沼,转眼被慌乱的脚步踏得血肉模糊,饥饿的人群瞬间吞没那团血糊。
她攥紧剑柄直至指节泛白:“不可。此刻开仓必引城内百姓哄抢,内外交困之下,九阳危矣。”
“郡主,城西粮仓只剩三成存粮。”
身后传来顾云铮的声音,他不知何时上了城墙,眼底是化不开的青黑:“若尽数赈济难民,守军十日之后便要断炊。”
“云铮,你该如何是好。”她轻声问,声音里浸着连日未眠的沙哑。
顾云铮凝视着她染尘的鬓角,抬手替她拂去肩头草屑:“郡主已有决断。当务之急是稳民心。城外难民若暴乱,城防必溃。至于粮草,我已传信兖州达离将军,令其率轻骑护送军粮,限三日内抵达。”
程朝摇头道:“木鸢飞不出九阳。”
谢玉合远眺蝗群蔽日的惨状,握紧手中的《山河志》:“蝗群过境之处连树皮都剩不下。今秋若无收成,郡主,我担心城中怕是要易子而食了。”
程朝嗅见空气中已隐隐有腐草气息:“去粮仓。”
城西粮仓,巨大的木门吱呀扬起阵阵灰尘。
程朝举着火把踏入,摇曳的火光扫过空荡荡的粮囤,照见囤底残留的几粒陈米在鼠窝里发了芽。原本可储十万石的仓廪,如今只剩角落几袋霉变粟米,梁上老鼠啃着仓板发出磨牙般的尖啸。
“郡主恕罪!”
管粮老吏叩首时,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出血痕:“自战乱起,粮车便再未入城。上月开仓放粮,已是最后家底...”
程朝抬手止住他的话,转身走出粮仓。
难道真是要亡九阳?
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程朝靠着冰凉的砖墙滑坐在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空洞如鼓。
“殿下。”
顾云铮跟出来,递给她一个水囊:“先喝些水,你从昨夜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程朝摇头:“你,百姓们是不是在骂我?骂我这个郡主连他们的肚子都填不饱。”
顾云铮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她掌心的茧:“他们知道你尽力了。乱世之中,能让三十万百姓尚有一座孤城可依已是大的功德。”
他的声音很轻,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程朝抬头望他看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多年前,这人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我跟你走。”
“或许,我该去求见大越皇帝。”
程朝苦笑道:“求他开皇仓赈济灾民,我便再下令出征,由此让各地藩王停战,让粮草顺利运进来。”
求李景衍,于她而言不亚于切肤之痛,可惜她已然无退路。
谢玉合闻言急道:“陛下猜忌心重,你若此时求他,怕是要被他当作要挟的筹码。再各地藩王他们巴不得九阳乱起来,好趁机攻城略地。”
蝗灾、战乱、朝廷的虎视眈眈,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程朝揉着眉心深吸一口气要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嚷。
“抢粮了!抢粮了!”
程朝和顾云铮赶到时,粮仓外已经乱成一团。
九阳百姓冲破了士兵的防线,挥着锄头、木棍,疯狂地往粮仓里冲,手持长枪的士兵们组成人墙,也抵不住汹涌的人潮。
“郡主!”
守城将领浑身是汗:“城外难民闹起来,再不给粮食就要冲进城里抢了!”
程朝刚要拔剑维持秩序,余光见人群中闪过几道黑衣身影,动作利落地推倒粮车,火把掷出的瞬间,粮仓檐角腾起狰狞火舌。
那不是百姓,而是死士!
“心!他们要烧粮仓!”她大喊一声,拔剑冲了上去。
顾云铮紧随其后,以扇骨击在一个死士手腕上,火把应声落地。
混乱中,程朝听见顾云铮的声音:“殿下,保护粮仓!我带人去追那些死士!”
她转身挥剑砍断一根燃烧的梁柱避免火势蔓延,火星溅入发间灼得生疼,九阳百姓被眼前的变故吓住渐渐安静下来,她们的郡主程朝浑身是血地站在粮仓前,手中的剑还在滴血。
“乡亲们!”
程朝跃上燃烧的粮车不顾衣摆被火舌舔出焦痕,声音盖过噼里啪啦的火声:“我知道你们饿,知道你们苦!但烧了粮仓,你们只会更饿!”
程朝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再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让你们有饭吃!”
“放屁!”
“凭什么信你!”
“你是郡主,自然饿不着!”
有人掷来石块擦过她脸颊:“你吃得脑满肠肥,怎知我们饿腹之苦!”
程朝不躲不避:“若十日后无粮,我程朝愿以身为粮供百姓分食!”
人群霎时寂静。
顾云铮不知何时回到她身边,拎着浑身血污的死士掷于地:“镇南王贼子欲烧毁粮仓嫁祸郡主,趁机破城!”
他的靴底碾过死士咽喉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眼中寒芒几乎要将人群点燃。
谢玉合高声道:“乡亲们!九阳城若破,诸君皆为鱼肉!”
程朝看向百姓们惊惶的面容:“我程朝对起誓!十日内必携粮草入城!若违此誓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顾云铮目光紧随着她惨白的脸色,三日前她将府中最后一碗粟米粥推给伤兵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血腥味混着硝烟钻进鼻腔,他及时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见她唇角已渗出血丝。
“程朝!”
坠落的瞬间,程朝听见顾云铮的呼唤,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这几日,他的忧心并不比她少分毫。
再睁眼时,已是掌灯时分,她躺在寝殿的床上,顾云铮坐在床边在替她包扎手臂上的伤口。烛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温柔,眉头紧紧皱着似乎是在跟自己生气。
“醒了?”
顾云铮舀起药汁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医师你是累极攻心,需得好好休养。”
程朝偏头避开汤药,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手臂上:“粮仓如何了?”
“已加固三重岗哨。”
顾云铮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呵气:“斥候今早送来密报,镇南王调动了豫州驻军。”
程朝看着他,吻了吻他颤抖的睫毛,那里凝着一滴未落下的泪。
“云铮,我要去长安面见陛下,求他调皇粮赈灾。”
烛火在顾云铮眼中跳动:“李景衍与你有杀父之仇,何况他一直想将你囚禁在长安,你明知这是鸿门宴。”
“可三十万百姓在挨饿,云铮,我是九阳的郡主,我不能退。”
她掀开锦被下床,墨色的发丝滑过顾云铮的手背。
“三十万百姓的性命,值得我去冒这个险。”
顾云铮从身后环住她,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让我替你去,殿下你留在九阳,坐镇城防。”
“云铮,我...”
程朝抚过他汗湿的发顶,听见他压抑的哽咽:“程朝你不能去长安,我求你别去送死。”
铜镜里,她的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当年,父亲在先帝面前举刀自刎求保下程家时,是否也是如此无奈。
“云铮。”
她转过身捧起顾云铮的脸,踮脚在他眉心落下一吻:“若八日后我未归,便开城投降吧。李景衍虽多疑,但至少会善待百姓。”
“殿下,我会用三十万守军确保您平安归来。但求您...”
他的唇猛地向她压下来,带着泪的咸涩与近乎疯狂的眷恋,程朝尝到他舌尖的血腥气,不知是他咬碎了自己的唇角,还是她掌心的血渗进了彼茨呼吸。
顾云铮松开她时,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求您别让我等太久。”
当年,他从顾家死人堆里爬出来,浑身血污依旧能笑得明亮,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而此刻,那曾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顾将军,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近乎卑微的哀求,像一只被主人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兽,浑身颤抖依旧固执地扒着最后的温暖。
但在她这里,顾云铮永远是她最珍视的珍宝,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黑暗中相互依倌光。
永远,永远不会是弃子。
程朝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凌乱的鬓发,那里沾着昨夜厮杀留下的尘土,当触到他耳后新生的白发时,她的心尖不由一颤。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的魂魄已消散如此之多。
顾云铮闭上眼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感受着彼此剧烈的心跳:“殿下,这里面全是你,我的命、我的魂全都属于你。”
他睁开眼,眸中燃起狠厉的光:“若你敢死,我就踏平长安,让李景衍为你陪葬!”
“原来,我们的顾将军这么厉害呀?”
程朝被他的偏执逗笑,双臂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温暖的胸膛,感受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踏平长安,你的倒是很轻巧。”
她仰起头,眉眼弯弯:“不过我信你,当年我们顾将军仅率五百精兵,便敢夜闯敌军大营,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份胆识与谋略,下又有几人能及?”
她漫不经心的调笑悄然抚平了他眼底的暴戾。
“你少拿旧事打趣我。”
顾云铮将脸埋进她颈窝,手臂寸寸收紧,鼻间萦绕着怀中温香软玉熟悉的气息,心底翻涌的酸涩几乎要将他溺保
“程朝,我自私得很。出于私心,我恨不得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寝殿里。管他城外饿殍遍野,管他下如何倾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在我身边。”
她轻笑出声,温热的呼吸扫过他泛红的耳尖:“顾将军这般霸道,倒真叫人害怕。”
指尖抚过他后颈凸起的旧疤,那是品川之战时留下的伤痕。
“可我又怎能真的困住你?”
顾云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认命般的苦涩:“你是振翅九霄的白鹤,生来就该俯瞰山河。匡扶下是你的夙愿,也是你的宿命。”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掌心的茧,那是握剑多年留下的印记:“我拦不住你,也舍不得拦你。”
“你安心启程。灭蝗之策已按你先前谋划推行,各州县设治蝗署,按功行赏。治蝗令层层下发,里正保长皆需立状担责。至于镇南王那边,我们以九阳特有的药材为筹码换得三万石粟米,明日便能灾。”
程朝颔首,指尖深入他发间轻轻揉动,触到几缕银丝时,心口微微发紧。
“好。”
顾云铮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玉合彻夜研读古籍与《山河志》,已寻得数种治蝗之法,如今各乡皆有耆老传授技巧,教百姓驯养鸭群啄食虫卵,以鹭鸶驱捕成虫。”
烛火映出程朝眼底泛起微光,她瞧见眼前人熬得通红的眼眶,他的眼尾细纹又深了些。
“程朝,三十万军民、满城文武,连同这摇摇欲坠的九阳城。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凯旋。”
她仰头吻去他眼角的疲惫:“云铮,待我回来定要带你去医署染黑这头银丝。你这般年轻,不该有白发。”
顾云铮愣了愣,随即低笑出声:“竟开始嫌弃我了?我可只大你三岁,正是少年得志的好年华。”
他指尖缠绕她的发丝:“不过若我们殿下喜乌发,那待战事平定,我便日日以首乌汤洗发,定叫这满头霜色换作你初见时的墨染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