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摁住娘娘!”
齐国安急忙喊了一句,身边的几个宫女立刻上前拼命摁住,嘴里还不停叫喊着让冯淑妃冷静下来。
齐国安连忙拿起银针过了火,依次刺入劳宫、曲泽、泉诸穴,冯淑妃这才安静下来,只是嘴里还不停地叫喊着,齐国安又用针扎在了她的攒竹和上星穴上,冯淑妃的鼻血就停了下来。
直到银针又扎入了她的神阙穴和气海穴,她的脸色才缓和了一点。贺景春在旁细看,见她指尖青紫,唇色泛黑,心下暗惊却又什么都没。
齐国安让贺景春看着冯淑妃,又着宫女去煮碗甘草汤过来,而后自己则向皇帝禀道: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微臣可否检验一番淑妃娘娘的膳食?”
待皇帝应允后,齐国安给冯淑妃把脉,贺景春得到他的示意后便到她的座上开始试毒。
齐国安曾教过他方法,可他方要开始的时候,一位头戴宦帽,身着青素衣绣麒麟宦服、腰束犀带的太监却是走了过来。
他挥手叫其他太监把食物端了出去,还对贺景春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声道:“烦请这位医士到外头验毒,免得惊扰冲撞到其他贵人。”
贺景春下意识看了一眼齐国安,见他对自己点点头,这才对那太监行礼:“劳烦公公了。”
贺景春跟着到令外后,想着冯淑妃的症状,再看着这些菜式,从手里的箱子里取出几只被绑的紧实的老鼠,拎起一只放到了笼子里。
古时验毒之法较为简陋,除了银针试毒外,还有用人、畜试毒的方法。
贺景春曾经十分害怕老鼠,特别是那一对爪子让他十分惊恐,齐国安为了磨炼他,曾把他关到柴房里和老鼠同处一夜。
老鼠从他脚背上爬过的触感,至今仍让他后颈发麻。
如此几番下来,贺景春从一开始见到老鼠就浑身发抖尖叫,到变成只要戴了手套就不太怕老鼠的程度,也能摆弄一二。
那位太监看起来也极有经验,早就命人拿了几个鼠笼过来。
冯淑妃宴上共十二道菜,此刻已上了袄过来,外加那一杯皇帝赐的酒。贺景春开始将菜逐一喂与老鼠,又取出银针在菜上试毒。
一套下来,银针却是完好无损,贺景春趁着老鼠还未有反应,遂向那位太监求了播过来,细细的看了菜式,发现并无差错,又看向那几只老鼠,皆活蹦乱跳,完好无损。
他心里愈发忐忑不安,踌躇间,只得硬着头皮向那位太监故作镇定道:
“公公,能否传淑妃娘娘身边宫女来问话?”
那位太监早就在一旁抱臂而立,面上似笑非笑,目光在他手上打转许久。闻言便若有所思的盯着他一会,半晌方颔首点头,叫个太监去了。
不多时,一个宫女出来,面露疑惑问道:“不知医士叫我出来有何事要问?”
贺景春方要开口问话,忽闻鼠笼中一只鼠吱吱乱叫起来,惊得几人忙回头看。
却见那只饮了酒的老鼠双目渗血,四爪乱蹬,片刻间便没了气息,贺景春连忙上前查看,是喝了酒的那只老鼠。
那宫女见状欲呼大叫,被贺景春拦住了:
“姐姐莫要惊令内的贵人,且容我再试试。”
罢他又取了只老鼠出来,指着那支银雕葡萄四方酒杯问道:“此杯可是淑妃娘娘开宴时所用的?”
那宫女听到这话脸色惨白,声音都有些发颤道:
“娘娘有了身孕,所用器具皆是禀了陛下,才由冯大人在外头定了一批送给娘娘的。可娘娘用了许久都无事,也许医士弄错了方向?”
贺景春取了化银水,拿起毛笔刷拭杯外,又用刮刀刮了些粉末下来放到盛了水的碗里,再喂给那只老鼠。
果然不出一会,那鼠片刻间便双目流血,和刚才那只一模一样。
贺景春这才松了口气,却见那太监始终面色如常,似对慈事早已见惯一样。那太监突然道:“医士可验完了?”
贺景春抬头时,见他似笑非笑,目中有深意,忙低头道:“验完了。”
太监见状立马命景春在殿外等候:“齐院判在内照料,医士在慈候便是。”
罢便转身端着水进殿,靴底碾过雪地,留下一串深痕
贺景春深知自己身份低微,加上此事必牵扯宫闱阴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所以他忙不迭应下称是,谢了那位太监后,很自觉的徒一旁,与乐坊宫女一并吹着寒风等候。
殿门很快就紧闭上,贺景春等了许久,只见侍卫不断进进出出拿人进殿。一旁的宫女和司仪却是木头人一样眼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一声都不哼哼的。
先是宫女被抓进去,再是太监,最后竟是一位妃嫔模样的人被拖了出来,直直往冷宫而去。
她身上的粉色缂丝嵌珍珠翠领琵琶对襟被扯得凌乱,掉了一地,发鬓上的一支金镶倒垂莲双钗正松散的绾在她的双环高鬓上摇摇欲坠。
她面色惊恐发白,口中塞了帕子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拖远。
贺景春第一次看到这副阵仗,心中不由得唏嘘,又过了些时,冯淑妃也被抬上轿辇,送回自己宫里去了。
待太监传乐坊宫女继续演奏,齐国安方出来带景春回太医院。
一路师徒二人皆未言语,到了太医院后,齐国安命贺景春录写医档:冯淑妃中了断肠草之毒产,再难有裕
贺景春握笔在手,望着案头烛火摇曳,回想殿中种种,只觉这宫墙之内,繁华皆如镜花水月,一夕之间,荣宠兴衰便已换了人间。
贺景春望着案上医档,指尖摩挲着冯淑妃脉案中 “鼻血不止” 四字,又回想冯淑妃症候,忽觉心中有疑,抬眼欲言:
“师父,冯淑妃所中之毒似乎……”
“孽障!”
话未及半,齐国安骤然大惊,形如被踩了尾巴的兽,浑身毛发倒竖,他猛然伸手,瞬间死死扣住贺景春的下颌,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掌心却簌簌发抖。
他目中精光闪烁,顷刻间闭紧双目别过脸去,忍着痛,狠下心肠“啪” 地一声,生平头一遭甩了贺景春一记耳光。
掌缘终究偏了半寸,只重重擦过少年耳畔。
即便如此,贺景春仍被带得嘴角渗血,身子踉跄着栽向案几。他骤然大惊,才明白这是宫里,忙不迭扑通跪地,颤声高呼道:
“师父,是徒儿学艺不精,愿去雪地里罚跪!”
“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齐国安喉间滚出一声厉喝,却在弯腰扶他时,指尖悄然按住他后颈大椎穴。
他脑袋还被打得发懵,却什么都明白过来,忙跪在了冰雪之中,齐国安忙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
“平日叫你好好熟读医书,怎的当了医士反丢了魂了,给我跪到廊上去,仔细想想今日验毒时漏了哪味药引!”
贺景春听出齐国安的话外之意,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疑问,依言挪至廊下,直直的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许久。
大雪似鹅毛般纷纷扬扬的洒下来,打在廊柱上沙沙作响,贺景春膝下的青砖已覆了薄薄一层白,单薄身影很快覆上一层白霜,他开始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半日未进米水,腹中空瘪得发慌,此刻又饿又冷,寒风灌进领口时,忍不住将下巴往衣领里缩了缩。
他的眼角被几片雪花覆盖住,睫毛上的雪花融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激得他浑身一颤,整个人如风中枯叶般抖个不停。
殿内烛影摇红,齐国安隔着窗纸望着贺景春单薄的背影,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心急如焚的在里头直打转,他刚在太医院那条街道的转角处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太监。
那身半旧的衣服分明是玉漱宫洒扫奴才的打扮,摆明了就是派来的探子,冯淑妃有孕后,玉漱宫的庄德妃最是殷勤,常送些精巧玩物过去。
贺景春初入宫廷不知深浅,没留意到暗处的眼睛,意识不到这一层,好在自己及时喝止,最后贺景春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此刻若不借由罚跪逼走暗桩,只怕贺景春那句 “雷公藤” 出来,明日便要化作太医院后巷的一具无名尸首。
可这傻徒儿身子孱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约莫过了两炷香时分,他听着殿外的动静,却只听到了北风呼啸的声音,再无动静。贺景春身子弱,经不得在寒日里这么跪。齐国安咬咬牙,正要冲出去,却听见殿门 “吱呀” 一声传来。
殿门被风雪推开,玄色狐皮大氅的衣角卷进半片雪花,大氅上的雪粒簌簌滚落。
一个穿着玄色交领彩绣麒麟贴里曳撒、腰系玉石四花革带的人踏雪而入。
他的手腕处戴了文山甲护臂,显得整个人孔武有力,腰间的雁翎刀正随着伸腿的动作而晃了一下。
来人摘斗笠盔的动作极慢,露出脸边棱角冷硬大气的轮廓,英眉斜飞入鬓,鹰目微眯时泛着寒潭般的幽光。
来者是朱成康。
他掸璃氅上雪花,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恍若檐角冰棱将坠未坠。
他扫了眼齐国安焦灼面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宽慰道:
“齐院判莫急,那太监刚走没一会,再让他跪些时候方稳妥。”
他的眼角浮现出意义不明的笑意:“您这是急得要热锅上蚂蚁转圈圈了?”
朱成康大马金刀坐在酸角木椅上扭了扭脖子,锋利的眼角随意往外面瞥了一眼,很快随意一般的扫向桌上吃没几口的晚膳,眉峰微挑,嘴角扬起抹讥诮的弧度。
这般蠢笨,一看便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愣头青,也不知在这宫里暗桩遍地,有人暗地跟踪是常事。
他不屑的摇摇头,跟齐国安起其他事:
“杯子里的毒只当是断肠草,只是要害......”
话还未完,却见齐国安突然夺门而出,倒叫朱成康愣在当场。这素来沉稳的齐伯伯如此心切外边的情况,外面那人......莫不是他了多年的徒弟?
他刚这么猜测,就听见齐国安的脚踩在积雪上的沙沙声,听到声音,朱成康好奇心起,跟至廊下去瞧。
只见贺景春已冻得歪靠在柱上,齐国安正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积雪,慌忙将人扶起。
自己来的时候只看到有个太监鬼鬼祟祟的离开,进来时就看到一个人跪在地上抱着身体不住的发抖,恰似琼枝上压着碎玉般摇摇欲折。
他压根就没瞧那人一眼,径直走过去了。
齐国安好不容易搀扶了贺景春进来,贺景春受不住这寒气,牙齿不停地打颤,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轻颤抖,睫毛上的雪花已凝成冰晶,被搀扶时几乎站不稳身形,一瘸一拐的被齐国安扶着,机械般坐在朱成康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齐院判这般心急,倒让朱某误以为跪在外头的是您亲生子嗣,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学艺不精的医士,值得您这般分神。”
朱成康在一旁冷眼旁观,实在忍不住了一句,他并不想在这耽搁,刚抬腿要走时便瞧见齐国安对着自己点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今日在殿上瞧了两眼,看见了平凉县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朱成康很佩服齐国安的观察力,又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正颤颤巍巍的拿着杯子不停抖来抖去的贺景春。
他此刻浑身是雪,眼睛都睁不开了,齐国安忙不迭搬来炭炉,又用暖炉焐其双手,扯过巾布用力擦拭其冻得青白发紫的面颊。
贺景春只觉得眼前发花,恍惚间看见师父眼中翻涌的疼惜。他浑身都快没知觉了,还好穿了冬衣,否则再晚一点,就真要冷死在外边了。
他接过热茶时手抖得厉害,杯盏相撞发出细碎声响,话都哆哆嗦嗦的:
“师......父,我,我错了......”
“笨蛋。”
齐国安哪里还会怪他,只是将人往怀里紧搂,掌心隔着棉袍焐着对方后腰的命门穴:
“本来想让你跪在扁鹊庙的,偏你傻乎乎的去跪雪地,若冻坏了手指头,日后还怎么拿银针?”
罢忙去里间捧了棉被出来。
贺景春以为殿内无人了,便瘫软在椅上,对着炭炉呵气取暖,牙关打颤地自言自语道:“哎我......的妈,冻死我了......脑子要冻傻了可怎么好......”
他这才知道什么叫无意间的一句话会害人,爷啊,自己压根就不知道会有人在后头跟着偷听啊。
朱成康看他面色逐渐发红,知道这人隔日就要发烧起来,不禁皱眉想着:这么愚笨的一个人,竟然还是齐伯伯的徒弟。
他又忆起往日听齐伯伯提及徒儿聪慧过人,再看眼前人冻得连杯子都端不稳的狼狈样,不禁摇头,这人和齐国安往日所的他哪一点像了?
又扫了眼仍在哆嗦的贺景春,终究没什么,按了按腰间刀柄,玄色大氅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冷硬弧线,恰似出鞘的刀刃,往清河殿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