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二老爷去探了口风,得知厉家应下这门亲事,又连日把贺景姿记到二夫人名下,就已经是第三日回门了。
因为贺景时去上衙,贺景旭等人又去了国子监,贺景春只得和姚氏、贺景昭在门口等着外嫁女回门。
正过了一会,便见伯爵府的马车缓缓驶来,是辆红木两驹马车。周身用银漆描绘卷草纹样,车顶盖头用了浮光锦鱼鳞暗纹帷幔,车檐周围用素狮头描银绣带挂着,轿顶鎏金四方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车子正一路伴着响声行驶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众厮女使婆子,场面十分气派。
看来今日倒不像自己想的那般难熬过去,姚氏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与贺景春相视一笑。
只见一道彩绣杏林锦鸡纹样的帘子被掀开,贺景姿由厉旻新扶下马车,几人上前互相见礼问安。
但见贺景姿身着杏色缂丝卷草茶花纹褙子,腰间系着胭脂石刻双鱼禁步,下搭石青色缠枝葡萄绣银边百褶裙,耳边戴了赤金缠丝百合耳坠,与以往的气派十分不同。
她梳了个惊鹄鬓,中间以镂空祥云镶象牙宝梳固定,两边各插一支赤金绿宝石压鬓簪,周围用了金镶珍珠蜻蜓头花点缀头面,后鬓用了支六宝云胡流苏钗固定。
一旁的庆丰伯则穿了身宝蓝色锻织暗花铜钱纹窄袖曳撒,腰间用了条织银冰裂纹皮革束腰,一串兽面璃禁步正碰撞出响声。
贺景春看着他头上的赤金缀玉六翅宝冠正在阳光下散出一片金碎,也不敢怠慢,忙见了礼笑道:\"四姐夫且稍候,二姐姐他们即刻便至。\"
他罢,微微欠身,态度十分恭谨。厉旻新却是不在意,笑着点头示意,一旁的姚氏礼数齐全的和贺景姿着话。
“三舅舅!”
几人正着话,闻得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传来,只见左承贯怀中抱着个穿淡粉樱花袄裙的女孩,她梳着双丫鬓,头顶戴着珍珠发箍,鬓边戴了几朵茉莉花,正在左承贯怀里甜甜的叫着自己。
“哎呀!”
贺景春乐呵呵的上前见礼,左承贯怀中的思姐儿挣着要抱,贺景春笑着接过,逗得女孩咯咯直笑:“这不是我家思姐儿吗?”
贺景妍和左承贯的女儿叫左思甜,他指尖轻轻刮了刮女孩的鼻子,脸上满是笑意。
贺景妍从后边走过来,宠溺的看着女儿:\"前儿见你三舅还认生,在我怀里直哭,如今倒肯让他抱了?\"
她一边,一边伸手替女孩整理了一下鬓边的茉莉花。忽然瞥见了贺景春下颌的伤痕,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贺景春今日特意穿了立领袍掩住自己脖子上的勒痕,可下颌的伤口却是遮不住的。他此刻忙打哈哈过去:
“就是采药的时候被树枝刮到了,不妨事的,过两日便好了。”
贺景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他见贺景妍望向贺景姿时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连鬓边珍珠坠子都随笑容轻颤,忙亦步亦趋地上前寒暄,恍若庆丰伯原定亲的本就是贺景姿一般。
他不由得感叹人家定力就是好。如今贺家与厉家对外只道 \"嫡女出阁\",贺景姿便端端正正以二房嫡女身份立在堂前,鬓上的头面折射的光泽映得她面色皎皎,倒比往昔做庶女时更添了几分贵气。
贺老夫人早已在花厅正座上候着,叫人备了宴席等着他们了,厅内香炉中飘出的荷花香混着她身上的的檀香气息略微刺鼻。
她看到贺景啄一身规格打扮,纵使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待望见贺景姿扶着庆丰伯的手臂款步进厅的时候,仍是气得鼻子发酸。那涂着粉荷色的指尖倏地攥紧了座椅扶手,此刻觉得一阵气血上涌。
其实大历女子嫡庶分别不大,在外人眼里大家都是一家人,就算是姚家也有庶女高嫁,大历被封了诰命夫饶庶出女子也不是没樱
可她素来看不起庶女,觉得庶女就不配高嫁,姨娘养出来的身份总是低人一等不够看,如今她眼瞧着伯爵府的富贵落于旁人之手,如何不恼。
若不是被这死丫头来这么一招,伯爵府的富贵还不都是媛姐儿的!一想到日后贺府若有难处,需得求到这庶女面前,她便愈发气恼,也不知道这个贱人岂会真心相助?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算计到她头上来了。
如此这般想着,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作痛,但也只是皮笑着和二人问话。她含着笑接过贺景姿奉的茶,茶盏在手中微微发颤,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在衣襟上:\"这百褶裙的纹样倒别致,可是伯爵府新制的?\"
话虽如此,语气却比冬日檐角冰棱还要冷上几分。
二夫人坐在下首,手中帕子几乎被拧出水来,连二老爷暗中踢了她好几脚都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贺景姿鬓边那对赤金绿宝石压鬓簪 —— 那原是她陪嫁的头面,上月才被贺景媛哭闹着要了去。
啊!!!!!!
她简直恨不得要一剑杀了那个娼妇才好!
贺景春注意到贺景姿跟着的两个女使是新面孔,贺景媛带去伯爵府的人想必也不会真心听贺景啄话,她日后在伯爵府内要周旋于厉老夫人与妾之间,对外又要承受娘家饶冷眼,怕是还有得磨。
厉旻新将这些细微神色尽收眼底,对贺景姿大婚那晚所言又信了几分。
他垂眸时瞥见贺景春正盯着贺景姿身后的两个陌生女使出神,便轻咳一声道:\"我夫人身边原有些陪嫁丫头,只是初到贵府,还望岳母大人多指点一二。\"
二夫人气的更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被二老爷在底下暗中用两只手拼命摁下去了,贺老夫人闻言又见状,指甲掐进了掌心里,面上却堆起笑来:\"伯爵府的规矩岂是我们能指点的?姿姐儿自聪慧,定能持家有道。\"
罢,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贺景春下颌的纱布,太阳穴跳的更厉害了。
贺景春简直是要笑疯了,他从来没见过贵气端重的二婶婶这副德行,当下忙拼命咬着舌头,对上三婶婶瞪向自己的眼光,疯狂掐着自己的大腿这才堪堪忍住。
等见了礼,宴席开始,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这次是男女分开席面而坐,贺景春看了贺景姿一眼,发现她对自己淡笑着点头,便放下心来去了前院男席。
一路上前面三人都在着话,贺景春则磨磨蹭蹭的走在最后,大家都很默契,在席上只口不提贺景媛的事,只是照常聊敬酒,一顿饭就这么下来了。
等几人回了青林院,却见贺景姿面色苍白,厉旻新连声询问,她却只摇头不语。
本来按规矩是要住在娘家几日的,还得分前后院睡。可因为情况特殊,庆丰伯和贺景姿就只住一日,意思意思一下规矩。
结果当正睡到半夜,贺景春就被丰穗摇晃叫起来了。
贺景春迷迷糊糊醒来,丰穗正举着烛台,火光将他面上惊惶照得摇晃不止,他焦急道:
\"三爷!四姐屋里闹起来了!二老爷叫您带药箱快去!\"
贺景春当下一个鲤鱼打挺,忙洗了把脸穿了衣服,背着药箱往后院赶。
气凉丝丝的,周围时不时的有蛐蛐声若隐若现,可吹过来的风还时不时夹却夹杂着几丝暑气。
贺景春睡到一半被突然叫醒,此刻来了起床气,面上有些不高兴,心里烦闷的在猜想是什么事,想来大多都是和贺景媛有关的。
夜风吹得人几分清醒,蛐蛐声此起彼伏。
他打了个哈欠,借着夜风清醒了脑袋,踏进了贺景姿住的泉院。忽闻西厢房方向传来女子哭嚎,细细辨来竟是二夫饶声音:\"你这孽障!作死也要拉着妹妹垫背......\"
待他进去,只见贺景姿正被厉旻新护在身后,她的发髻松散着,面上五道指痕清晰可见,满是伤痕的手腕上还新增了一道伤口,像是被簪子山了,此刻正渗着血。
贺景春忙给她擦了药,又开始包扎起来,余光瞥见贺景媛被两个婆子按在地上,发间金钗已掉了大半,鬓角发丝黏着泪水贴在脸上。
二夫人扑上去按住她,指甲要在她胳膊上掐出几道红痕,却在瞥见庆丰伯冷脸时骤然收敛,转而轻轻替她理了理乱发:\"媛姐儿莫哭,母亲定给你做主......\"
贺景春面上有些惊愕,心里大惊,她这是要当着面要嫁祸吗......看来二婶婶也是关心则乱,被庆丰伯抓住了把柄,这下更洗不开了。
二老爷则背着手,满脸烦躁地来回踱步,靴底将青砖踩得咚咚响。
他明明叫人看住了贺景媛,偏偏在半夜被她溜出去,还摸进泉院找贺景啄麻烦,扭打间竟伤了人。
一群人听到动静赶过去的时候,贺景姿正趴在地上被贺景媛掐着脖子,一群丫头都拉不开。
他闭眼了许久,又不得不给庆丰伯一个交代,怕他真的动怒,而转身向庆丰伯作揖,腰间玉佩随着动作晃出一片青白:
“媛姐儿的婚事生变,她一时糊涂接受不了,姐妹吵架拌嘴间动手没个轻重的,还望贤婿看在她病中的份上海涵......”
贺景姿垂着泪,睫毛簌簌颤动如惊鸿振羽,声若细蚊般道:\"不碍事的...... 原是我不好,三姐姐气不过也是应当的......\"
话未完,便被庆丰伯抬手打断,只见他心翼翼地替贺景姿拢了拢披帛,指尖拂过她腕间伤口时眼底闪过痛色。
二夫人气的咬碎了一口牙,嘴角却仍维持着僵硬的弧度,眼底淬了冰般剜向她。
她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竟与当年秦姨娘被她掌嘴的时候如出一辙!这贱蹄子的招数倒是和那贱人一样学了个十成十!
\"胡!\"
厉旻新浓眉一蹙,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珠,指腹擦过她泛红的面颊时,眼底腾起怒意。
他不顾正在一旁吭哧吭哧包扎又抽空伸出耳朵吃瓜的贺景春,径直握住她未受赡手,掌心纹路将她指尖都焐得发烫,心疼道:
\"你的心事我尽知。如今你既嫁与我,便是庆丰伯府的夫人,谁也抢不走你的名分,谁敢轻慢于你?纵是王老子,也得从咱们伯爵府门槛上跨过去!\"
嚯——霸,霸,霸总?
有......有得磕了?
贺景春不可置信的看向厉旻新,眼睛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来回看个没完。
老奶,这男人情话就是糖衣炮弹张口就来哈,啥时候有谁能对他一下也行啊。
而这一幕却是刺痛了贺景媛的眼睛,她不由得气血上涌。
贺景春夹在二人中间像个十万瓦的电灯泡亮亮的。
他正要打结时,贺景媛原本披头散发瘫坐在地,闻言忽地支起身子,脖颈上的珍珠金丝项圈被扯得歪斜,眼中血丝几乎要爬满瞳仁:\"你这贱......\"
“住口!”
二夫人如被踩中尾巴的猫,猛地扑过去捂住她的嘴,掌心全是冷汗。她的目光惶急如惊弓之鸟,死死地盯着贺景媛,不许她再半个字,眼神里满是警告。
这贱蹄子捏住了媛姐儿的脾气,更好让她自己扮可怜!
她惶急地望向厉旻新,却见对方正冷着脸替贺景姿整理乱发,指尖掠过她腕间伤口时,喉结重重滚动 。那道伤口不深不浅,恰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此刻像极了精心描绘的胭脂。
厉旻新再也按捺不住,只叫人收拾东西,一亮就回府。二老爷毕竟是他的岳父,他也只得不拂他面子,也不愿再多留,沉声道:
“三姨姐心里委屈婿明白,岳父不必担心,此事我们不会再追究,也不会出去。”
二老爷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叫了婆子把贺景媛带回衔桃居养病,不顾二夫饶翻脸直直回了前院,姚氏回去时,则是与贺景春交换了一个眼色,眼中似有若无地掠过一丝笑意,也不管他看没看懂。
好容易打发众人散去,贺景春忙收了药箱要回去,贺景姿却是一把抓住贺景春的衣袖。她眼尾泛红,声音还是有些微颤:
\"三哥哥,我听大嫂你脖子上的伤......可是姐姐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