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春才气喘吁吁跑到二道门,远远便望见叶老夫人坐着软轿,后头跟着梳着攒珠髻的婆子们,浩荡荡的过来了,青石板道上腾起袅袅香尘。
叶老夫人今日精神矍铄,胜过往日,发髻梳得圆润妥帖。头上戴着金丝荔枝虫草头面,鬓边两处用了银镶玉桂花大雁纹宝梳篦着,耳边特意戴的碧玺石耳坠晶莹剔透,映得她眉眼愈发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叶老夫人扶着翠玉如意头轿杆起身时,贺景春见状,喜得欢呼一声,快步上前,如乳燕投林般扑进叶老夫人绣着金线牡丹的披风里。
叶老夫人亦是眼眶泛红,一双布满皱纹却温暖的手抚摸着贺景春的眉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目光里满是疼爱与思念,要将这许久未见的外孙的模样刻进心里。
她戴着赤金璎珞镯的手轻轻捏了捏贺景春的鼻子,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连连点头,声音哽咽道:“我的心肝儿呦,你母亲若是还在,看到你如今这模样得多高兴!”
贺景春抬眼,瞧着叶老夫人一身宝豆绿色织银丝牡丹寿团纹对襟,搭配蜜合色织银柿蒂纹马面裙,不禁忍俊不禁,眉眼弯弯道:“外祖母,您怎这般打扮就来了?”
太招摇了,这阵仗倒像是来砸场子一样。
叶老夫人仿若孩童般俏皮,拉着贺景春的手轻抚自己的荔枝虫草头面,“啧” 了一声,一本正经道:“你个崽子懂什么,这叫输人不输阵!”
贺景春没听懂,迷茫的看着她,叶老夫人搂着他便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悄声道:
“我就是特意要打扮得隆重些,府里那些人才不会看轻你去。咱们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可不想被那个老虔婆比下去。”
贺景春哑然失笑,他弯腰在外祖母耳边低语道:“外祖母,您来得可太及时了。”
叶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等下你祖母定会让你先回去,你且在院里候着。我把这儿的事料理完,再去替你照看铺子,也好震慑震慑那些人。如今你表哥几个,就属英哥儿会读书,考了几次,年前终于是中了举人。”
贺景春闻言,眉眼间满是欢喜:“三表哥可算如愿了。”
叶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又无奈的神情:
“是如愿了,你三哥哥还想接着读,可你二舅舅他年纪也大了,要他直接去外任做官。这下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我也得赶紧回去。前年咱们生意越做越大,铺子事务繁杂,我帮着照应些,你舅舅他们也能轻松些。”
贺景春不禁有些失落:“本想陪外祖母回江州多住些时日,无奈师父要我等医榜下来。”
叶老夫人用戴着护甲的手指戳了戳他酒窝:“你刚回府,府里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等过些时日再回去也不迟。”
果不其然,两家祖母相见,一番寒暄过后,贺老夫人便让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她瞥见叶老夫人一身华丽装扮,心中暗恼,佛珠在指间碾得簌簌响,面上却仍堆着笑。
她语气看似亲切,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悦:“老姐姐可是来看春哥儿的?正巧他昨日刚回府,你们倒真是心有灵犀。”
叶老夫人装作听不懂话中深意,轻抿一口青阳庐顶茶,绘五彩瓷八仙庆寿的茶盏底轻磕红木几案,这才慢悠悠道:“不过是赶巧罢了,老身几年没见外孙,想得紧。瞧着他也大了,院里人不多,特地来给他挑几个伺候的人。”
着,瞥了眼贺老夫人微微变色的脸,心里微微畅快,嘴上却愈发客气起来,抢先一步道:
“咱们做长辈的,都是为了孙儿们好。妹妹是哥儿的亲祖母,疼他的心思和我一般无二,这几年多亏您悉心照料春哥儿,他才能长到如今这般大,老身在此谢过了。”
一边,一边微微欠身,脸上满是笑意。
贺老夫人终于逮着话头,目光扫过叶老夫人鬓边银梳:“我到底是他的亲祖母,总比外人更知冷热些。这不刚指了几个女使过去照看着哥儿起居,这些女使都是他二伯母帮着调教,老姐姐不必操心。”
叶老夫人欣慰的点头,忽而眼圈一红:“昨儿夜里梦见我那苦命的女儿,拉着我手放心不下春哥儿......”
话音未落,帕子已捂上眼:“我女儿走得早,我又多年没见外孙。若再不把春哥儿放在心上,日后可怎么去见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她这一番话,得哀戚,哭得又大声,怕是惊动了外边的人,直哭得气息哽咽。
贺老夫人不由得梗着口气,好半晌才勉强点头:“老姐姐疼这孩子,我也不好拂了您的这番心意,便这样吧。只是那些女使我已安排在蟾花堂,老姐姐也莫要驳了我疼春哥儿的一番心意。”
这话新鲜!
叶老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腹诽。她擦了擦泪,道:“妹妹这话使得。可咱也不好坏了规矩,您既是亲祖母,何不把四个丫头分我两个?也好让春哥儿知道,两边的长辈都是疼他的。”
罢又掏出丝帕按眼角:“若连这点心意都不许,我这把老骨头,日后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女儿......”
贺老夫人佛珠几乎要被捏碎,面上却笑得愈发灿烂:“老姐姐既这么,倒显得我不通情理了。”
待叶老夫人欢欢喜喜的去了蟾花堂,贺老夫人听了那话觉着别扭,越想越气,狠狠摔了个青花六瓣莲花碟,怒骂道:“这老妇,就是存心来和我过不去的......若那病秧子没和她私下里勾结着,她能这么巧上赶着来送人?偏生还拿叶氏事,让我记得当年的事拒不得......”
春华见状,忙命人收拾地上碎瓷,一边轻拍贺老夫人后背宽慰:“老夫人何必为这等不入眼之人动气,且放宽心享福才是正经。横竖三爷学了医,等医榜下来,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话虽如此,她心里清楚,贺老夫人近年来愈发强势,总爱插手府中诸事,行事又强硬。
她之前想插手大爷的婚嫁之事,没和二老爷二夫人商量,便巴巴的叫了媒婆来保媒,要让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嫁进来。有了那一出之后,二房和三房嫡亲子女的事她不好插手,便总想着拿捏拿捏其他庶出的。
如今被她一向看不上的叶家老夫人横插一脚,她哪能不气。
看贺老夫人恼怒的样子,春华也只得劝道:“横竖咱们精心挑选的人在三爷的院子里,留下两个最狐媚的,日后有的是机会。”
贺老夫人这才稍微平复下来,眼中满是不屑,冷哼道:“他老子当年就好色,我就不信,面对那些貌美的丫头,他能不动心。”
这两个丫头曾勾搭贺景时,被二夫人给发现了,狠狠的罚了一顿。正巧被贺老夫人知道了,便让二夫人好好调教着送给贺景春。
这边叶老夫人才不管她如何想,乐呵呵的跑去蟾花堂。
她细细打量着院里的摆设布置,随后与贺景春一同坐在炕上:“你院里比原来的大,只是自己人太少,现下你屋里来了四个女使,有两个是咱们的人。我这几年亲自调教着,你尽管放心就是。”
贺景春狡黠一笑,眸中闪过一丝促狭:“只怕祖母正气得狠呢。”
叶老夫人想起贺老夫人方才那变了色的脸,心情大好,摇头笑道:“这算什么,她巴不得要拿捏府里的所有事情,怕是没功夫恼你。”
话虽如此,她还是叫人把那两个丫头给叫过来看了一番。她见那两个丫头生得貌美,话行礼间带着妩媚娇俏,心情愈发不好。可还是给了那两个丫头一袋银裸子,嘱咐她们好好办事。
有些事她不好让男子知道,只得在贺景春不在时和陈妈妈偷偷道:“你瞧那两个蹄子做派,就知道这老虔婆打的什么主意。你要仔细看着,莫要让他和当年大爷般被那些丫头带歪了性子去。”
陈妈妈应诺,不由得问道:“老夫人,您带的那两个女使如何安置?”
叶老夫人神色稍敛些:“叫她们贴身伺候内室的活,若春哥儿有意收为通房,也使得。正常哥儿十五六岁,大户人家就会隐晦的送丫头通人事,如今春哥儿十八了,横竖日后都要娶亲,若还不通人事,也不过去。”
陈妈妈只得一一记下。
等下午她去寻了铺子后就要回江州,临走前给贺景春许多东西。贺景春十分不舍,便叫丰年牵了匹马,自己和叶老夫人一路坐马车到城门口。
叶老夫人慈爱的摸着他的耳垂,语重心长道:“我去巡了铺子,吴钰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也不枉他早年和他爹闯荡。他提议的戏班子我觉着可行,外祖母看了这几年的账册,也没发现有大胆的敢中饱私囊,明这帮人还算尽心。”
贺景春依偎在叶老夫饶怀里,听她继续叮嘱道:“若是将来做大了,就把他做成梨园倒也使得。梨园各路人马来往频繁,消息灵通,可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去处啊......”
到了城门口,叶老夫人再三催促,贺景春这才被叶老夫人赶下车,骑马回府了。
等到了蟾花堂,陈妈妈已经把女使们归置好了。丰年他们睡在倒座房,而女使和陈妈妈住在后罩房。陈妈妈叫了女使们过来,正色道:“今儿快来见过主子,也好让主子认认人。”
贺景春抬眼望去,四个女使皆是十五六岁年纪。都已梳了丫环双垂鬓,穿着豆青色暗纹窄袖圆领袍,腰间围着鹅黄腹围,脚蹬平头鞋。
此刻正有两个女使正在偷偷打量着自己,而另外两个却只是低着头不话。他看了一眼陈妈妈,陈妈妈点点头,叫了她们两个出来:“这是老夫人挑选的两个丫头,叫荔枝和银杏。”
荔枝和银杏这才抬头,才算第一次正眼看到了贺景春。她们进府的晚,几乎没见过贺府的三爷,只听闻是个学医的,比不上其他几房的哥儿。
当初听闻要被指来这里时,特别是荔枝还老大不乐意,现下一看,心里倒是乐得开了花。
三爷和大爷不同,大爷眉眼沉稳,举手投足间成熟又利索,三爷却和大爷长得不一样。
那双英气的眉毛下是一双漂亮的眸子,此刻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人看,脸上时不时浮现的酒窝和卧蚕,让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更是如月光般温柔缱绻。
这妮子正在这看出了神,只觉得眼前三爷的脸却是有些变化,他的眉毛微蹙起来,多情的垂泪眼正盯着自己看,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着自己笑起来一般。
旁边的陈妈妈却是了解贺景春,自家哥儿平日里严肃起来的样子,却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笑起来,他就是现在这副表情。
她刚要厉声阻止,贺景春却有些好笑的盯着她看,有些哭笑不得的开口:“看够了吗?”
荔枝这才晃过神来,知道自己失了态,顿时耳尖通红,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颤。她忙跪在地上惊呼,声音带着几分娇弱:“奴婢失态,还请三爷责罚。”
那声音带零哭腔,听着那娇弱可怜的口吻,陈妈妈暗地在袖口捏紧银针 —— 这眼神,倒和当年柳姨娘勾引大爷时如出一辙!
贺景春摆摆手,神色温和:“罢了,不管你们之前是哪里来的,现下在蟾花堂里就好好做事,等你们到了年纪,我会给你们办好户籍,烧了奴契,让你们出府回老家和家里团聚去,或是让陈妈妈给你们找门好亲事。”
那几个人没料到贺景春这么,脸上皆是惊愕的神色,随即便福身应诺。贺景春又叫陈妈妈给几人做了几身衣裳,给了首饰,才让她们下去做事了。
叶老夫人给的两个女使叫福儿和喜儿,性子沉稳,贺景春想给两人改名。他翻遍了医书,又去找贺景时拿了几本诗书过来翻了几日,才在书里找到了好寓意。
“仙医何处住,卖药到山城。岁月壶中度,人烟醉里校杏林春树晓,橘井野泉清。已饮上池水,何论指下明。”
一个改为月壶,一个改为橘清。
本来他觉着荔枝和银杏的名字挺好的,不用改,谁知道荔枝当就扭捏着和贺景春了,自己和银杏也想改名。
荔枝咬着唇福了福身,声音甜得像浸了蜜:“三爷学问真好,奴婢也想让三爷赐名,没得让外人觉着咱们不是一个院里的人,倒不齐心呢。”
贺景春只得又在书堆里寻觅两日,才在“苍松含古貌,秋桂俨白英。”、“山路风来草木香,雨余凉意到胡床。”两首诗里找到名字。
荔枝改为白英,银杏改为木香。
贺景春看着快要发飙的陈妈妈不由失笑,笑着安抚:“这才到哪,妈妈若是连这也要生气,那日后且有的恼呢。咱们只需看紧些,别让她们在贴身物件上动手脚,暗地里传消息就校过两年后,她们年纪到了就让她们回家去。”
陈妈妈听他话里话间没提到通房的意思,这才稍稍放下心。
可也不由得奇怪,她看这些女使已经来了半个多月,哥儿倒像是无事人一般,任由她们照顾起居,虽也好脾气的和女使们话玩笑,却无半分逾矩之意,不见有那方面的意思,倒真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