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巡眉头不自觉拧了一下,心想主公话里话外充满丧气,这还如何主动托?
他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握了握拳,沉声道:“主公,巡还有一计,可使我军全身而退。”
郑锡忙道:“快。”
高巡稍显迟疑,但最终还是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向郑锡行了一个大礼:“凡历朝受外敌入侵,力均则斗,力屈则赂,赂之不足,乃以和亲继之……巡愿亲携密表,间道赴乾军大营,面呈项瞻,以主公之掌上明珠,与其结永好之盟。”
话音坠地,堂中倏地一静,就连烛火也似凝了一瞬。
“高巡!你……”
堂下一位将领正要出言呵斥,却被郑锡抬手止住。
掌上明珠,这四个字可谓重若千钧。
郑锡有一独女,闺名郑桃依,年方十七,琴棋书画皆精,更兼姿容,被市井传为「东海明珠」,更被郑锡珍若性命,至今还未允婚。
郑锡盯着高巡,面上血色已然褪尽,手落下,五指缓缓收紧,良久,才沉声开口,一字一顿:“公卫,你可知,自己在什么?”
“主公虽有四子,却唯此一千金,巡岂敢妄言?”高巡叩首于地,砰然有声,“奈何强敌围困,内无托之策,外无盟友援军,坐困愁城,不过旬月必破。”
他抬起头,额前已经青紫,“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姐亦难幸免,主公若肯舍一姓之私,便可换全州喘息之机,姐聪慧,素以父忧为念,若知凭一己之身,可救父、救民,必欣然愿往。”
他顿了顿,声音也低下去,“主公,远水解不得近渴,远名却可动近心,那项瞻年轻,初登大宝,后宫只有赫连氏一人,若见姐美貌,定然心动,一旦事成,战事稍怠,只需两月,主公便可联合南荣,将之击退。”
堂内鸦雀无声,两排烛台下,映得众人脸色明暗不定,郑锡更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背脊微弓,双手死死按住膝头。
默然片刻,他缓缓起身:“高巡随我到后堂,其余人暂且退下。”
他走出两步,又转头,目光扫过众人,“今日之议,敢漏一字者,族诛!”
……
后堂,窗子半开,夜风吹进来,烛影摇曳,照出墙上悬着的一柄鎏金雁翎刀,冷光与火光交错,宛若两股撕咬的恶兽。
郑锡负手立于窗前,背对高巡,声音疲惫,却透出一丝奇异的温柔:“女出生那年,大召刚刚完成东西割据,我初执掌青州,上任路上,见一处河畔桃花开成火海,她娘亲,就叫她「桃依」吧,愿她一生温婉,有枝可依……”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她虽未经历下大乱,但也常听闻山匪之祸,流寇之乱,因此自幼厌战,常道若下太平,便择一山野村落,种桃三百株,隐世一生。”
高巡不语,只是凝望郑锡的背影,默默的听着。
“公卫,你可知,她是亡妻留给我最后的骨血?”郑锡转过头,与这个跟随自己十余年的心腹谋臣对视,“她母亲临终前,可是拉着我的手,求我护她一世平安,莫让她沦为权势之祭。”
高巡心头一颤,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不敢仰视,只觉郑锡的目光像一柄烧红的铁钩,一把钩住自己后颈,将头颅死死按向地面。
郑锡迈步走向墙畔,指尖掠过鎏金雁翎刀的刀柄,一把将之抽出,“我这一生,虽杀人如麻,但有诺必成,从不曾违誓,遑论对她?”
高巡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主公……巡该死。”
“不,你无罪。”郑锡轻轻摇头,“你只是把我不敢想、也不敢的话,一字一句挑破了。”
高巡仰起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
郑锡叹了口气:“公卫,你可曾想过,若我真送她去,项瞻即便纳她,也只会封个良人、贵人,低阶嫔妃,连姓都要抹去,来日史官落笔,不过是「青州贡女」四字,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高巡再次额头触地:“主公,巡岂会不知?但……城破之日,姐纵不被敌军所辱,也难逃殉城之劫。如今之计,非是献女,而是以姐之身,换青州一线生机。若主公不舍,便是舍全州百姓、舍郑氏满门、舍主公一世英名!”
郑锡摸刀的手一滞,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千钧之痛咽下。
良久,他才又开口:“起来吧。”
高巡颤巍巍起身,额前血迹顺着眉骨滑下。
郑锡合上刀,转身看着他:“你的具体计划。”
高巡心念一动,随意擦了下眼角的血,拱手急道:“此计共有三步,须同时进校”
“哪三步?”
“其一,巡明日便以青州使臣身份,携主公手书,出使乾军大营,面见项瞻,以贡女求罢兵为辞,凭三寸肉舌,好歹拖住他一月不谈攻城。”
“同时,派心腹死士携主公血书走海路,绕过徐州水师,从扬州登岸,入润州城求见萧执,一萧奉业尚在人世,二项瞻得志,下一步必图江汉,激萧执早动,只要他出兵,便可令项瞻南路兵马腹背受担”
“在此期间,主公需令诸郡县紧闭城门,坚壁清野,凡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悉编义勇,一年前的山阳之屠,百姓还未忘却,必然纷纷响应,城外水井能填即填,能毒即毒,等一月后,纵使项瞻醒悟,也教其马蹄不得寸进。”
高巡一口气完,郑锡已经又负手立于半窗阴影里,灯火将他的面孔劈成明暗两半,既无点头,也无驳斥。
室内一时变得极为安静,好半晌,郑锡才淡淡开口:“计是好计,若成,我青州便多了数条退路,只是那项瞻不是痴儿,要是一眼看穿我们只想拖延,如何是好?”
高巡似是早就等着这一问,当即道:“那就把赫连氏的身份,掀到桌面上。”
郑锡猛地转身,眸中闪过一丝怀疑:“有关赫连氏,我们之前可是已经过了,为何又提?”
高巡微微摇头:“眼下乾朝新立,又起兵来犯,武将忙于战功,文官还顾不上礼法,他们只想着赫连氏与项瞻数年来相互扶持,自然不会在意她的异族身份。”
他拱了拱手,“主公细想,若日后她诞下太子,储君血脉里便带着胡族烙印,别朝堂上的那帮老儒不会善罢甘休,就连项瞻的诸多心腹大将,也会心存芥蒂。”
他着,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到那时,朝堂上只需一句「汉家河山,岂能让杂种践祚」,便可对其罢朝、甚至逼宫退位,项瞻虽年轻,却颇有韬略,岂会愿意把后患留给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