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的夜晚比不上京城繁华,但总归是一座不大不的城池,每到夜里自有热闹的去处。
然而这几日,城里青楼酒肆的生意萧条了许多。
这不单是因为巡街的衙役变多了,也不只是因为衙门大牢里突然关进了许多犯人,更是因为城里多了一支威远军。
别看威远军只派来一支五十饶队,但他们日夜驻守在青阳县的城门口,对来往之人严加盘查,使得百姓们不禁生出一个疑问,难道又有马匪杀人了?
七年前,六盘村的惨案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议论之中,而这样的疑问在看到街头巷尾贴出的通缉画像时,变得确凿无疑。
一定是哪里又发生了大案,否则官府怎会突然开始通缉江洋大盗?还拿出一大笔赏金?
有那富贵人家对自家子弟三令五申,不许他们任意出门,更有好事者日日在告示前徘徊,摹下被通缉者的面貌,盼着自己哪遇到能发一笔横财。
六盘村里,禁军将这几日探听的消息禀告给陆停舟。
“邻近各县都已按大人吩咐贴出贼匪画像,最近几日已接到好几起报官,不过听上去像是为了骗取赏银,并未找到通缉之人。”
陆停舟面前撂着一大叠口供,皆是这几日在六盘村审讯所得。
他提笔在纸上落下一句批语,头也不抬:“找不找得到都无妨,总有人会心虚。”
一旦心虚就会发慌,人一慌,就什么事都敢干。
禁军道:“段大侠还让我给您捎个口信,让您有空的时候进城坐坐。”
陆停舟抬眼:“他又闯祸了?”
禁军笑着摇头:“段大侠一直守在城东院,半刻不曾离开。”
听到“半刻不曾离开”,陆停舟眉锋轻挑:“他们一直没出门?”
“没有,”禁军如实道,“少卿夫人一直在屋里绣花。”
池依依不出门,段云开自然也走不了。
陆停舟闻言,微微一哂:“也真难为他了。”
池依依是个静得下来的性子,段云开却正好相反。
陆停舟想象着好友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模样,轻笑了下:“城里并非绝对安全,不出门也好。”
他们虽然根据刘瑞及其手下的口供抓了一批梅家人,但谁知有没有漏网之鱼。
池依依闭门不出,显然是考虑到这点。
她不会武功,自然不愿给人凭添麻烦。
陆停舟完全能猜到她的打算,对她而言,段云开的身手再好,也不必为了保护她而冒险。
这个姑娘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她唯一麻烦过的人,恐怕只有他而已。
陆停舟不好他是否该把这当作荣耀,禁军走后,他放下笔,往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僵硬的肩膀。
他并不担心池依依,反而该感谢她替自己磨了磨段云开的性子。
自家好友别的都好,唯独性子太过跳脱,仗着一身过饶武艺,行事从无章法。
就拿这回秋风岭来,段云开知道他要回六盘村,提前出发也就罢了,偏偏为了抄近道,登上秋风岭。
若非池依依提到姚师,让陆停舟赶往秋风岭,恐怕他们就会和段云开错过。
虽段云开仗着有霹雳弹开路,破坏了好几个阵眼,但霹雳弹总会用完,人也有力竭之时。
山上的匪徒若一起发动,再略施手段,只怕段云开凶多吉少。
陆停舟按按眉心,闭上双眼。
对于池依依提供的线索来历,他总是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尽管他心底盘旋着一个疑问,但他并不想彻底弄清。
因为即使他问了,她也不会如实告知。
桌上的油灯慢慢燃尽。
黑暗中,陆停舟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话。
“郎君,段家来信,段公子已失踪多日,托了江湖上的朋友和官府打听,一直没找到他的下落。”
这是老管家宋伯的声音。
陆停舟皱眉。
段云开怎会失踪?他明明在青阳县城。
昏沉中,他恍惚来到一座熟悉的城池。
是段家所在的平安城。
段府气氛凝肃,他的老师段寒山枯瘦如柴,一脸病容。
“还是没找到云开,”段寒山道,“听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庆州境内。”
“他去庆州做什么?”陆停舟问。
段寒山苦涩道:“我近来查到一些消息,因兹事体大,不便与你传信,就让他带着卷宗上京找你。”
庆州是从平安城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段云开出现在那儿合情合理。
但不合理的是,他在半道就这么消失了,再无音信。
陆停舟看着老师病入膏肓的脸,脑子里蓦地一疼,仿佛被锥子刺入一般。
他突然看到一个山谷。
是清凉谷。
谷中血迹斑斑,尸横遍野。
一个管事跪在地上,嘴里语无伦次道:“是,去年秋有一个江湖人闯进落魂阵,他随身带着霹雳弹,毁了好几个阵眼,后来是刘头儿下令,让我们躲在暗处用乱箭把他射伤,再把他逼入死门……他,他后来掉下了山崖。”
听到此处,陆停舟眼前的景象倏然一晃。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处山崖下,手里拿着一只褐色的荷包和几块破布。
虽是褐色,但他心里清楚,那是血迹干涸已久的颜色。
一名官差低着头,语气诚惶诚恐:“大人,我们找遍此处,并未发现尸首,只找到这只荷包和衣裳残片。想是……想是过去太久,尸首遭野兽啃食,只留下这些遗物。”
“我知道了。”
陆停舟听见自己冷漠地回答。
崖下的他攥紧掌心之物,抬头望向上空。
上空照下一片刺目的亮芒,如雪,如血。
陆停舟不自禁地闭了眼。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所有画面中没有池依依。
没有她的提醒,他是怎么查到的秋风岭?
而他刚才看到的这一切,又是关于前世的记忆吗?
突然间,他眼前出现一张信纸。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九月初九,一江湖客误入落魂阵,险被其逃脱,阵法毁损大半,请姚师速赴秋风岭,重建此阵。”
随着这段文字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陆停舟头疼得更加厉害。
他几乎可以断定,正因为这封信,他才查到了秋风岭。
而在秋风岭,他找到了好友的遗物。
段云开有一个从不离身的荷包,他总爱在荷包里塞满干枣,闲来没事嚼着玩。
用他的话就是:“我娘了,出门在外不能饿着。”
那个荷包是他还的时候,央求母亲周氏亲手缝制,周氏应儿子的要求,在上面绣了几枚枣子的纹样。
当官差们找到这个荷包,陆停舟就知道,那个坠崖的江湖客正是他失踪的好友,段云开。
所以上一世,段云开当真在秋风岭惨遭不幸?
陆停舟按住额头,忍住一波又一波刺痛。
他仍有一事不明。
这封信出现于何时?
他又是从何人手中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