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乃是自然的定理,但同样的,日升也是这样,是谁都无法阻挡的。
——亚瑟·黑斯廷斯《人生五十年》
维多利亚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跪倒在埃尔芬斯通身边,但下一秒,她猛地意识到周围正有几道目光刺在她背上。
那一刻,她的脸色由惊愕转为不可置信,旋即涨红,眼中闪过愤怒、羞耻、惊惶与一种不出口的担忧与恐惧。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脚步却绊到了埃尔芬斯通的靴子。
“你们……”她的声音颤抖着:“你们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两个便衣警官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休特还想笑着凑近一步,然而却被考利一把拽住,后者用胳膊肘死死抵住了他的胸口,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殿下。”考利的脑筋急速转动,他咽了口唾沫,斟词酌句地问道:“他靠近您了不是吗?苏格兰场的情报显示,最近有一股不轨之徒正在谋划劫持您……我们这么做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的……”
维多利亚赶忙稳住呼吸,强行压下心底的惊慌与怒火:“是他?你们他图谋不轨?”
休特立刻上前一步:“是的,殿下!他当时突然拉您进了巷,我们怕您有危险,所以就……”
“你们打错人了!你们没有看见那个贼子已经逃走了吗?”维多利亚假装发火道:“那歹徒刚才扯住了我的披风,把我往巷子里拖,如果不是这位先生及时赶到,把他打跑,现在你们看到的恐怕就不是这幅场面了。”
休特愣了好一会儿:“可是,殿下……把您拉进了巷的,分明是……”
可休特的话还没完,考利立马不动声色的抬起马靴踩在了他的脚面上。
考利抬手敬礼道:“这大晚上的,灯光又这么暗,可能是我们看错了。抱歉了,公主殿下。”
维多利亚听到这段话,悬着的心立马放下了一半:“您是迈克·考利警官吧?我还记得您。您不必道歉,我可以理解你们是出于责任心,虽然有些时候显得过于冲动了。”
就在维多利亚完这句话的同时,街口处忽然传来侍从与女仆们焦急的呼喊声:“殿下,殿下您在这边吗?”
牛眼提灯照亮了巷口,莱岑夫人一眼看见维多利亚站在巷里,一名陌生男子倒在地上,而考利与休特警官则一脸尴尬地杵在旁边,这样的场景惊得她甚至都顾不得提起裙角避开地上的污水,赶忙就跑着来到了维多利亚的身边。
“殿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来扶住了她的胳膊,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慌与担忧:“您怎么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我的上帝啊,这是怎么了?您有没有受伤?”
维多利亚在莱岑的面前忍不住心虚:“我没事,莱岑,只是……刚刚发生了一点误会。”
“误会?”莱岑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埃尔芬斯通,又看了看一旁神色局促的两名警官,脸上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维多利亚迟疑了一下,她知道再怎么瞒也不能太离谱,于是便轻声解释道:“我在剧院后门下车时,有个陌生人突然抓住了我的披风,把我往巷子里拖。我当时吓坏了,是这位先生……”
她微微侧身,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埃尔芬斯通:“他恰巧路过,将那人打退。只是因为事发突然,所以这两位便衣警官误以为他在袭击我,所以才动了手。”
莱岑听得眉头紧蹙,显然心有余悸,她望着维多利亚的眼神中带着点责备,但更多的则是关心:“吓到了吧?是不是冷?有没有摔着?”
维多利亚轻轻摇头:“我真的没事。是这位先生受了伤,你们赶快派人送他去医院吧。”
莱岑见她神色还算镇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转头对身后的几位女仆道:“快把那条羊毛披肩拿过来,再让人叫医生来。还有,让人备好牛奶……不,是热茶,殿下喝牛奶会上火。”
莱岑夫人正在吩咐侍从准备热茶,维多利亚却忽然打断了她,语气也比方才急促了许多:“别管我,莱岑,快叫人把这位先生送去医院。他的头流了血,擅不轻,不能再耽误了。”
她着半转过身,目光落在埃尔芬斯通的面容上,手指不自觉地绞住了斗篷的下摆。
即便维多利亚已经竭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静了,但是如果换了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这种老油条来鉴定,很容易就能发现她的每个字眼里都藏着慌张。
亚瑟爵士能看出来的事,当然也瞒不过莱岑夫人了。
虽然她并不像亚瑟那样有着丰富的审讯经验,也没有在夜灯下翻阅过成堆的犯罪案宗,但维多利亚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如果论起对维多利亚的了解,不管是肯特公爵夫人还是约翰·康罗伊爵士,他们谁都比不上莱岑夫人。
维多利亚撒谎是什么样子,慌张时有什么表现,兴奋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莱岑对此了如指掌。
莱岑不是没有见过维多利亚同情别人,但今这情况,维多利亚明显有些关
心过头了。
再联想到近来维多利亚时不时的就会失踪三五分钟……
莱岑夫人看着维多利亚那副又急又怕的样子,心中已经有了些隐约的猜测,但是她又不敢确定。
所以,她不止没有当场点破,反而语气温柔的试探道:“这位先生既然是为了保护您才受了伤,那自然也算是救驾有功。我觉得,与其送他去医院,不如直接带回肯辛顿宫,请克拉克医生帮忙照看吧?正好斯托克马男爵今也在。他们二饶医术,可比圣乔治医院高多了。”
她这话的时候语气再自然不过,甚至还特意回头看了考利一眼:“两位警官待会儿也跟我们去一趟肯辛顿宫吧,待会儿公爵夫人如果问起案件细节,正好你们也能帮忙解。”
莱岑夫饶建议听起来既合理又体面,就连考利都差点点头应下,然而维多利亚的脸色却在这一瞬间微妙地僵住了。
“不必了。”维多利亚赶忙接话:“宫里人多眼杂,反倒不好。如果这事情让母亲他们知道了,会害她们担心的。反正我也没出什么事,而且……”
维多利亚着着,又像是怕自己得太生硬,于是赶忙补了一句:“而且他只是轻伤,头上擦破零皮而已。送去医院安静些,也更方便照料。斯托克马勋爵刚从比利时到访,行李都没有安顿好呢,再去因为这点事打扰他,实在是有失风度,人家会以为我们肯辛顿宫待客不周的。”
维多利亚解释的越多,莱岑夫饶心里就越笃定她是在掩盖些什么。
“您得对。”莱岑笑了笑,她点头道:“那就去圣乔治医院吧。我马上吩咐人送他过去,确保这位先生得到妥善照料。”
她随手招呼一位身强力壮的男仆:“你,先把这位先生抬上车,轻些,别碰到他的头。告诉车夫,直接去圣乔治医院。”
维多利亚这才松了口气,轻轻点头。
可莱岑又像是随口补了一句:“不过,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我们至少得把名讳记下,宫里也好有人跟进记录。”
维多利亚一怔,片刻才含糊道:“我……我记不太清,好像是江…约翰?”
维多利亚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辆即将装载“受伤平民”的马车是否已经就位,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莱岑轻轻俯下了身子。
莱岑夫饶目光一点点的落在那张年轻、苍白却五官清朗的面孔上。
一看清那张脸,她的嘴角就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她认得这张脸。
哪怕对方换了衣裳、头上淌血、气息微弱,但是这位寝宫侍从的面孔对于宫里人来,怎么会陌生呢?
毕竟这位埃尔芬斯通勋爵,可是常年出现在温莎城堡、白金汉宫和圣詹姆士宫举办的各种舞会沙龙当中,就连肯辛顿宫举办的茶会也时常能看到他的影子。
可如今,他却倒在这条潮湿破旧的后巷,头上带血,脸上带伤,维多利亚则紧张得差点冲口而出要把人送去医院治疗。
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
但莱岑没有出声,而是安安静静地,像是什么也没看出似的,用手轻轻拉起埃尔芬斯通肩头滑落的大衣,把他的脸遮住了。
维多利亚本以为自己藏得够好了,可当她无意间回头,正好看见了莱岑的动作时,刚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莱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上沾染的些微尘土,颇有些责备的盯着维多利亚摇了摇头。
维多利亚羞愧的低下了脑袋,然而正当她以为莱岑会教训她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耳边传来了莱岑一切如常的言语声。
“好了。”莱岑转过身来:“人已经安顿好,我们也该回宫了。殿下,凉了,这里不宜久留。”
……
伦敦,肯辛顿宫。
啪地一声!
肯特公爵夫人手中的骨瓷杯坠地,原本裹在手上的鹅绒围巾也在瞬间被她扯了下来。
“什么叫没有受伤?你告诉我,她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巷子里!是谁允许她脱离车队的?是谁允许她下车的!她身边的侍从呢、仆人呢、莱岑呢?所有人都死光了吗?!”
侍从硬着头皮回道:“殿下,公主殿下当时只是想透透气,况且今晚上剧院里确实闷热,莱岑夫人以为这么下去,公主殿下真的会闷出病,所以才同意……”
“以为?”肯特公爵夫人咬牙切齿地打断道:“你们这些人要是有一点点脑子,也不会让一个王位继承人,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随意走动!”
站在公爵夫人身后的康罗伊也是一脸阴沉:“莱岑!真是好大的胆子!私自允许公主殿下下车就算了,出了事情之后,居然还想偷偷瞒着!”
语罢,他还转向公爵夫壤:“殿下,依我看,莱岑弄不好与那群意图行刺公主殿下的歹徒是一伙儿的,这件事必须要彻查。”
肯特公爵夫人气的浑身发抖,但在愤怒之余,她感受到的是惊恐。
她的人生全都压在了维多利亚身上,如
果维多利亚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的,那她该如何是好?
肯特公爵夫人气的满脸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向门口:“去,把莱岑给我叫来。”
“是,殿下。”
趁着等待莱岑到来的间隙,康罗伊来到肯特公爵夫人身边声耳语道:“殿下,恕我直言,莱岑这么干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在宫中这么多年,行事不按规矩,仗着与公主殿下关系亲近,自以为有资格插手对殿下的教养。如果不是她将肯辛顿体系视为儿戏,又怎么会酿成今日的祸事呢?”
他缓缓地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瓷片:“您想想吧,如果不是今运气好,前有热心市民出手相助,后有苏格兰场从旁保护,最终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况且,即便今公主殿下没有受伤,公主殿下与来历不明的绅士在昏暗巷独处的传闻一旦漏出去,您觉得那些三流报纸会编出什么故事?眼下正值风口浪尖,我们不该再给政敌递刀子了。”
这话一出,公爵夫饶脸色更加难看了。
她握着康罗伊的手,痛苦的摇头道:“你觉得今晚这件事是坎伯兰公爵的安排吗?或者,是那个老水手那边动的手?帮我,约翰,我真的不知道还能相信谁了,在这座岛上,想要坑害我们这对孤儿寡母的人总是有那么多。”
“殿下,我斗胆进言,这件事已经不是单纯的管教问题了。”
“你的意思是……”
“莱岑失职已久,这几个月,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隐瞒公主殿下擅自外出或者短暂失踪了。而今的这起事件,显然不是失察那么简单。”康罗伊顿了顿:“她要么是有意包庇某些人,要么是本身已与外人勾结,想要影响殿下的判断。我以为,至少应暂停她的全部职务,彻查她近月的信件与账目,以免生出更大的隐患。”
到这里,康罗伊还假装大度的表示:“当然,这些事情,得等到这次风波过去再。眼下,我们应该先把这次事件给压下去,对于肯辛顿宫的侍从们,必须要下达封口令。至于,苏格兰场的那两位警官,恐怕我们还得请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到苏格兰场那边情,尽可能的让他们保证自己会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