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孟春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悬起。
“然,” 朱厚照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电,直刺何孟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国之爪牙也,不可不备,不可不强!佛郎机火器之利,尔辈大臣已尽知矣。屯门一战,我海道衙门将士虽浴血奋战,终克强敌,然伤亡几何?战船损毁几何?卿可曾细究?” 他语气渐重,带着一丝质问,“若比巨舰挟此利器,非止一二,而是数十百艘联翩而来,我沿海诸卫所,水寨战船,以血肉之躯,可能当之?届时海疆糜烂,生灵涂炭,卿所持之‘夷夏大防’,可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此乃燃眉之急,社稷存亡所系!”
皇帝的诘问如同重锤。让何孟春的额角生出了冷汗。皇帝所虑的残酷现实,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如今大明对倭寇束手无策,不能根绝,那佛郎机人呢?他们的船和火铳还是比倭寇厉害许多。
朱厚照不待他回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继续道:“朕非欲效法西夷,更非欲开‘以夷变夏’之门!卿所虑‘邪教’、‘居留’诸弊,朕深以为然,断不容其滋生蔓延!” 他斩钉截铁地先定下基调,随即话锋一转,“然,彼之长技,我岂可全然视若无睹?取其火器之精华,严控其邪教之流布,杜绝其居留之可能,此乃制衡之道!佛郎机人既欲通商,必有所求。其所重者,利也!其所恃者,器也!此二者,或可控而用之。”
严控邪教,杜绝居留? 何孟春心中剧震,皇帝此言似乎认可了他的核心忧虑,却又将火器之事单独剥离出来。他急切地抬起头:“陛下!火器与其教士、居留之请,乃一藤之瓜,同根而生!欲取其器,必接触其人,其教其俗,如影随形,防不胜防!比必以此为筹码,步步紧逼!臣恐……”
“大宗伯!” 朱厚照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上位者的威严,瞬间压下了何孟春的话,“尔辈大臣怎可不知,其佛郎机之国有甚大?朕闻其国不过我一府之地,为何能控海外百倍之土?卿所谓一国满剌加之城不过其九牛一毛之地。朕若置之不理,他日做大,我朝当如何应对?” 他目光如寒冰,不容置疑地笼罩着何孟春,“通商细则,礼部主客司可依成例与之磋商,船数、人数、贡期、税课,乃至教务皆可商议!”
何孟春大惊,开什么玩笑,这不要自己的命吗?如果自己在船数、贡期、税课、乃至教务都后退一步,自己干脆辞官算了,不伺候了。
朱厚照见此知道不能再强压了,于是话题一转:“朕观奏报,此番佛郎机使团,除正使苏萨、旧使皮莱资外,尚有副使一人,名唤桑托斯,乃彼国僧侣?”
陛下何以独问此僧侣? 何孟春心中警铃大作,面上恭敬答道:“回陛下,正是。此僧侣,言语谦卑,然其行止,念念不忘传播其所谓‘主’之教义,时时手持胸前十字,口诵经文。臣观其状,传教之心炽热,远胜于通商之念!”
“哦?” 朱厚照眉梢微挑,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朕闻其国教士,多有通晓文历算、巧思器械者?此桑托斯,可属此类?”
何孟春的心猛地一沉。皇帝此言,绝非无的放矢!他瞬间联想皇帝想用这些蛮夷来搞所谓的文历法?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他强自镇定,斟酌着词句:“回陛下,臣……臣与会同馆中,仅与其略作寒暄,未及深谈其学。比自矜其‘巨铳’之利,确曾提及,然此乃杀伐凶器,非臣所愿深究。至于文历算……彼言语间似有涉猎,然其根本目的,仍在传扬其教!” 他刻意强调了“教”字,试图将皇帝的注意力引开。
朱厚照仿佛没听见他最后的警示,自顾自道:“但我看东厂奏报,言佛郎机人皮莱资曾言其国人观测象,推算日月食,颇有独到之处。我朝《大统历》沿用既久,微有参差。钦监屡奏,欲求精进。若此教士果有实学……”
何孟春如遭雷击!皇帝竟真存了借重西夷教士修订历法的心思!这简直是引狼入室!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急切和忧虑而微微发颤:“陛下!万万不可!”
暖阁内气氛陡然一凝。烛火似乎都跳动了一下。
何孟春豁出去了,撩袍再次跪倒,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痛切与决绝:“陛下!历法者,乃敬授民时、协和阴阳之根本!关乎社稷气运,下正朔!慈神器,岂可假手于外邦异教之人?!比所奉‘主’,迥异于我华夏昊上帝、祖宗神灵!其推算之法,纵有可取,亦必杂糅其邪异端!若令其参与修订历法,窥测机,则其邪教必借‘通’之名,蛊惑人心,动摇国本!此乃‘以夷变夏’之滔大祸!臣,宁死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此念!”
完他伏在地上,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开什么玩笑,原来你的打算在这里呢,如果被百官知道,自己辞官恐怕都走不成,估计直接被打死。干脆然你打死算了,还能留一个好名声!
朱厚照的脸色在烛光下瞬间变得冷硬如冰。他盯着伏地不起、以死相谏的何孟春,一股被冒犯的怒意直冲顶门。他自打四年前来到这个世上,做了皇帝,力求乾纲独断,终于熬走了杨廷和、蒋冕等人,这两年来何曾受过臣子如此激烈的当面顶撞?尤其此事,还涉及他内心隐秘的、对“西学”实用价值的的期许。
迂腐!何其迂腐!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厉声呵斥。
然而,何孟春那“邪教借‘通’之名蛊惑人心”的话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对“西学”实用价值的期许泡沫。
他猛然想到了日后那么一群人,那群人怀着最朴素的理念,要杀尽洋人!
“尔多心了,我只是好奇罢了。”朱厚照的语气忽然温和了起来,“就是瞧瞧他们是否如方一般精通历法,和回教、佛教有何不同罢了。”
何孟春闻言对此仍是警惕,但是见皇帝解释了,于是也道:“臣御前失仪,乞陛下恕罪。”
“无妨”朱厚照决定不再这件事上纠结,而是接上前面一个话题,“然,通商之事,关乎我朝课税,尔求我朝之丝绸、茶叶、瓷器,我朝稀罕他们的火器,银两,各有所需,互通有无。——卿所虑,朕知之,其通商须在我朝可控之范畴内,绝不涉地、绝不允居,僧侣只可侍奉宫廷,供朕娱乐,以换取其国贸易、军事等诸事对我朝有利。此事.....” 朱厚照的目光紧紧锁住何孟春,一字一顿,强调道,“卿当体察朕心,谨慎行事,暗中筹划,务求隐秘,切不可张扬,授人以柄!若有眉目,即刻密奏于朕,不得经由通政司!”
“陛下!” 何孟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皇帝这分明还是不死心,要他在刀尖上跳舞!我朝已经仿造了,为何还念念不忘那佛郎机铳?而且还要什么僧侣侍奉宫廷?既然侍奉宫廷,又要确保完全隔绝其伴生的“邪教”与“居留”之祸!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与深深的无力感:“陛下!此……此乃火中取栗啊!佛郎机人狡诈贪婪,其教士更是巧舌如簧!臣恐……臣恐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则邪教潜入如涓涓细流,夷人盘踞如附骨之疽!届时,臣万死难赎其罪!恳请陛下另遣……另遣能员……”
“大宗伯” 朱厚照闻言无奈,但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道“尔为礼部尚书,掌邦交教化,明华夷之辨,持守正之心!慈关乎国本、需明察秋毫、谨守底线之事,非卿莫属!朕意已决,毋庸再言!”
他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彻底堵死了何孟春所有退路,“此事全赖卿之智慧、定力与忠心。朕,拭目以待。卿且退下。会同馆诸事,依礼部成例办理。佛郎机人,好生看顾,勿失朝体面,更勿令其逾矩!”
暖阁内陷入死寂。
“……臣……” 何孟春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皇权如同巍峨高山,无可撼动。他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旨。”
艰难的起身后,他垂着头,一步步后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荆棘之上,直至退出暖阁的门槛。
锦帘在他身后无声地落下,隔绝了内里的暖意与烛光,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与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重任。
朱厚照依旧斜倚在御榻上,看着那晃动的锦帘,脸上的果决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他伸出手指,用力揉了揉紧锁的眉心。这还是他一个人,如果满朝都反对自己该怎么办?
“魏彬”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奴婢在。” 魏彬立刻趋前一步。
“传朕口谕给田春,” 朱厚照的声音压得极低,“听听最近京师有什么流言蜚语没。”
“奴婢遵旨!” 魏彬心头凛然,连忙应下。
朱厚熜不再言语,目光转向窗外。
何孟春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风雪弥漫的宫道上。他紧紧裹着官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皇帝今日乾纲独断,依靠皇权强压自己,自己是不得已顺从。
火器之秘……邪教之防……居留之禁…… 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大山。
难、真难。
皇帝所谓就是瞧瞧他们是否如大食一般精通历法,如回教、佛教有何不同罢了。你骗三岁孩呢,开什么玩笑。
不过皇帝也给出底线了,不涉地、绝不允居,僧侣只可侍奉宫廷,供其娱乐。
看来皇帝还有底线,还有点理智。
希望皇帝别把自己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