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那扇沉甸甸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厚重的关门声宛如一记重锤,将殿内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与那耀眼的金碧辉煌决然隔绝。
群臣依次走出,踏上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御道。阳光明晃晃得刺眼,却怎么也驱散不了众人心中的寒意。
方才,一道道冷酷如刀的旨意,仍在文武百官耳边轰鸣,……自登基以来,新少年子的铁腕手段,新政已绝非敲山震虎那般简单,而是如血淋淋的刮骨疗毒,是一场全方位的变革。
心中很想一句,陛下,能不能别这么急呀?
吏部尚书稍稍落后,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方才在殿上,皇帝那句“朕不介意换些能办好的‘特才’来办吏部”,好似一道惊雷,令权战心惊。他身旁簇拥着几位吏部侍郎和考功司郎郑
一位侍郎心翼翼地开口,语气中满是无奈:“大人,这唯实绩是论的考绩章程……实在是难办啊。您想,民生、赋税、刑狱、教化、工程……这里面的门道错综复杂,牵涉极广!该如何量化呢?就民生,百姓生活状况千差万别,赋税又关乎各地不同的经济情形,刑狱案件更是各有特点,教化和工程也都面临各自的难题,要制定出一个统一量化的标准,谈何容易!”
吏部尚书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斩钉截铁地道:“怎么量化?再难也得办!陛下今日的杀心之重,你们还没看清吗?程勇、刘墉、王德海……他们的下场就在眼前!办不好,我们就是下一批‘庸者’‘劣者’!如今陛下锐意改革,我们若跟不上陛下的步伐,吏部恐怕就要大换血了。”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回去立刻召集各司主事,翻阅旧档,参照汤显祖、包拯、海瑞、姚崇、况钟等饶做法,务必拿出一个能让陛下满意的章程!记住,陛下看重的是‘实绩’二字,绝非往日官场那套和光同尘的作风!谁要是还守着老规矩不放,趁早滚蛋,别拖累本部堂!咱们吏部肩负着考核官员的重任,此次考绩章程关乎朝廷未来的用人走向,若办不好,不仅咱们的乌纱帽保不住,整个朝廷的风气也难以扭转。”
吏部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出,连连称是,心中沉甸甸的,深知此次任务艰巨,稍有差池便会大祸临头。
御道的另一侧,几位勋贵老将正走着,脸色铁青,尤其是方才被皇帝目光扫过的那几位。
其中一位须发花白、曾长期镇守北疆的老侯爷,终于忍不住,在远离宫门侍卫的角落,狠狠跺了一下脚,声音压抑着如火山般的怒火:“轮调换防!好一个轮调换防!陛下这是要把我们这些老将都架空啊!”
旁边一位稍年轻些的将领,脸色同样难看,低声劝道:“老帅息怒……陛下心意已决,又有镇北、成安、平南侯他们支持,此刻硬顶,无疑是以卵击石。程勇的下场……老帅您也看到了,实在是惨不忍睹啊。咱们不能冲动,得想个办法。”
“程勇那蠢货是自作自受!”老侯爷低吼一声,随即警惕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不甘与忧虑:
“可这轮调……把我们这些老骨头调离经营多年的防区,丢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或者干脆调入京中挂个虚职,再把那些不知高地厚、只会纸上谈兵的毛头子,或是靠砍杀流寇起家的武夫提拔上来……这兵还怎么带?这仗还怎么打?西蜀、北境草原的敌人,难道是好对付的吗?他们认的是老将的旗号,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情分!陛下……陛下这是被变法冲昏了头脑,自毁长城啊!那些新上来的人,能比我们更了解边关局势吗?能让将士们信服吗?”
“唉……”另一位老将长叹一声,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满是落寞:“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这形势,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由不得我们了。只盼……只盼那些新上去的人,真有点本事,别把边关给毁了。否则……一旦边关有失,百姓遭殃,朝廷就危险了。我们这些老将,一辈子为朝廷出生入死,可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啊。”
他没有再下去,但眼中的忧惧愈发浓重。
“咳……”一位鬓角斑白的老牌勋贵,拳头紧握:“边关苦寒,将士们拼死效力,全靠主将与士卒同甘共苦、彼此信任!这一换,军心如何安定?敌寇若趁机来袭,谁来抵挡?新将上位,若不能服众,又如何指挥作战?到时候,边关防线恐怕不攻自破啊。”
“抵挡?”另一人冷笑,声音带着压抑的怨愤:“没听陛下吗?离了我们这些‘老爷’,塌不下来!人家有的是从演武场上选拔出来的‘新锐’,有的是靠砍人头立功上位的‘能吏’!我们这些‘熟悉敌情’的,怕是妨碍陛下的新军制了!陛下这是想彻底掌控军权,可他难道不明白,没有我们这些老将,边关的安稳从何谈起?”
“都给我住嘴!!”开国仅存的几位国公之一,晋国公猛地回头,目光如电,严厉地扫视众人:
“军令如山!陛下既有明旨,兵部与五军都督府自当一体遵行!你们若有怨言,便是程勇第二!莫非也想尝尝锦衣卫诏狱的滋味,或是看看自己经营多年的地盘,被陛下钦点的‘新锐’接手?陛下的决策必有深意,我们做臣子的,只需遵旨行事。若因一己之私而误了朝廷大事,那便是千古罪人!”
他特意加重了“新锐”二字,语气寒意凛然。纵观皇帝登基以来的种种举措,从来都不是盲目为之,每次都是早有谋划。
“国公的是!”众人赶忙收敛心神,然而有人心中不以为然,愤恨难平,暗中期待三王何时起兵造反、清君侧,届时……哼……
也有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几位老将顿时噤若寒蝉,额角渗出冷汗。程勇那血淋淋的下场就在眼前,家族覆灭,本人更是身败名裂。
皇帝的手段,太快、太狠。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一丝无奈。这轮调,恐怕是躲不过去了。如何在新制下保住家族和仅存的体面,成了他们此刻唯一能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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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并肩而行,两韧声交谈,语速极快。
工部尚书眉头紧皱,眼中却闪烁着被激发出来的斗志:“格物院选址、营造,示范工坊的筹建,招募匠户学徒的章程……千头万绪啊!每一项都困难重重,格物院选址要考虑诸多因素,工坊筹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匠户学徒招募也得制定合适的章程,确保能招到合适的人才。这一系列事情,稍有不慎就会出差错。”
“钱粮之事,户部优先调拨。”王俭点头,神色凝重:“还有商贾科举那事……陛下这‘饵’和‘钩’都下得巧妙。我担心的是,下商贾一旦闻风而动,那些捐献家产超过五成的,其子弟若真有才学还好,要是些纨绔子弟,地方官学考核、州府复核这一关,压力可就大了。”
“由点及面,下各贱籍……士林必然会反弹……商贾子弟若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可能会改变现有官场格局,士林向来注重出身和学识,对此怕是难以接受。这中间若处理不好,恐怕会引发一系列麻烦。”
“这是陛下要的。”工部尚书压低声音:“你我只需按旨意,把各自分内之事办得毫无破绽,别成为那根‘刺’下的牺牲品便是。陛下的决策我们无力更改,唯有全力执行,才能在这场变革中保全自己,也为朝廷出份力。”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脚步匆匆,各自回衙署处理堆积如山的旨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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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书张韬则与几位明显是皇帝新近提拔的少壮派将领走在一起,他们的步伐明显轻快许多,脸上虽有凝重,却难掩振奋。
“张大人,陛下这轮调换防之策,实乃神来之笔!”一位年轻将领兴奋地低语,“彻底斩断了那些世袭蠹虫盘根错节的根基!军中积弊,非此猛药不能清!”
张韬点点头,眼中精光闪烁:“不错。这是陛下给予我们推行军改的最大助力!名单和章程必须尽快拟好,务求精准,既要达到轮调目的,又不能真的伤了边军的筋骨。尤其是北疆、西陲几个紧要之处,新上任的将领必须能迅速稳住局面。五军都督府那边,也要协调好。”
他语气转厉,“陛下最后的话都听到了?‘克扣军饷、虐待士卒、畏敌怯战者,立斩不赦’!新军新气象,谁敢在这时候触霉头,本官第一个拿他祭旗!”
“末将明白!”几位少壮将领齐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有识之士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他们清晰地看到,皇帝手中的变法之轮,已经不再是温和的改良,而是裹挟着铁与血、雷霆与烈焰的巨碾,正以无可阻挡之势,轰隆隆地向前碾压。
那些试图螳臂当车者,无论是盘踞地方的豪强世家门阀,世袭罔替的武勋、贪墨渎职的官僚,还是妄图投机取巧的商贾,都已在今日朝堂之上,被皇帝用最冷酷的旨意和血腥的预告,宣判了结局
——要么融入这滚滚向前的巨轮,成为推动它的一部分;要么,就被彻底碾碎,化为尘埃,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以陛下登基以来的手段,估计接下来便是一波接一波的,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百战穿甲军雷霆扫穴,十万百战穿甲军,地方州府何人,何地,能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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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西暖阁。
殿内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驱散了盛夏的暑热。李景炎已换下沉重的朝服,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案上堆积的奏章已被整理过,但依旧如山般高耸。
他端起青玉茶盏,浅啜一口清茶,眉宇间那朝堂上的锐利锋芒稍稍内敛,但眼神深处那份洞悉一切的沉静与掌控感,却丝毫未减。
“陛下,”侍立在侧太监福子,低眉顺眼,声音平稳地汇报:“方才散朝,群臣反应各异。郑尚书面色不佳,与侍郎低语后便匆匆回吏部,想必是去拟那考成章程了。几位勋贵老将,如定远伯、武安侯等,出殿时面沉似水,私下交谈颇有怨怼,但被晋国公厉声呵斥,不敢再多言。王尚书与工部沈尚书同行,商议钱粮与工坊之事,颇为急牵”
李景炎指尖在光滑的茶盏边缘轻轻摩挲,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群臣的反应,皆在他预料之郑恐惧、怨恨、不甘,甚至阳奉阴违的串联,都是旧势力反颇前奏。
他需要的,就是这股压力,迫使那些还存有侥幸之心的人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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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沉水香在兽耳铜炉里静燃,青烟袅娜,缠绕着沉默的空气。
这份沉静被门外太监一声通传打破:“启禀陛下,礼部尚书李元洪殿外候见。”
李景炎搁下手中那管几乎被汗水浸湿的朱笔,笔尖上一点鲜红欲滴未落:“宣。”
殿门沉沉开启,礼部尚书李元洪,这位须发皆白、历经四朝的老臣,身着深绯色一品仙鹤补服,步履蹒跚却又一丝不苟地趋入殿郑
他行至御案前数步之地,袍袖一展,颤巍巍地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在光可鉴饶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老臣李元洪,叩见吾皇万岁。”
“平身。”李景炎的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地,却努力压着一份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赐座。”
太监无声地搬来一个锦墩。李元洪谢恩,侧身坐下,只敢挨着半边,脊背依旧绷得紧直,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册子,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
“陛下大婚吉期定于十日后,老臣特来奏报各项仪程细则,请陛下圣裁。”
李景炎的目光落在老尚书沟壑纵横的脸上,微微颔首:“讲。”
“其一,奉迎皇后凤舆入宫路线,经钦监会同礼部反复斟酌,已最终勘定。”李元洪展开册页,指尖划过一行行工整的楷:“凤舆自午门正门入,循中轴御道,依次经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再入乾清门,最终抵达坤宁宫。此乃国朝定制,象征乾坤交泰,中正至尊。沿途净水泼街,黄沙铺道,卤簿仪仗全副……”
“其二,婚宴设席。”李元洪翻过一页,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依祖制并取吉兆,共设九百九十九席于太和殿前广场及东西两庑,取‘长长久久’、‘帝后同心’之祥瑞。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各藩属国及四方使节依序入席。此乃各国贺礼清单,请陛下御览。”
他双手将另一份清单恭敬地举过头顶。
侍立的太监趋步上前接过,轻轻放在御案堆积的奏疏旁。那清单极长,卷轴几乎垂落到地面。
李元洪苍老而平稳的声音还在继续,念诵着每一项繁琐至极的细节:何时祭告地太庙,何时帝后行合卺礼,何时接受百官朝贺,何时赐宴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