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十九和知罗走后的半个月,幽州的战马到了。
十万匹屠苏战马浩浩荡荡从平原奔来,带来啃制胜的希望。
狮威军将士们士气大振,迫不及待要拼一场。
固英城中,原本据守城池的黑鳞骑兵,似乎预见了自己将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下场,竟直接放弃固英城,连夜撤退八百里。
黑鳞骑兵一撤退,反倒给了狮威军整训骑兵的空隙。
只是战马到了,愁饶事务也跟着来了。
一干接收战马、马棚安置、饲料饮马、整编登记、圈养分配......各种琐事接踵而来。
霍乾念摊开一张运马路程的费用清单,又打开一张养马训练骑兵的预算单,直接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云琛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和霍乾念商议过后,同意今后由她做十万骑兵军的将领。
谁知自请为将之后,第一件头疼的事情就来了。
二十万狮威军将士,十万匹战马,怎么分配?
各个都是勇胆好汉,立志要为国奋战。
一个个见了战马这种“新装备”,全都两眼放光,激动难耐,伤了谁的心都不行,怎么分?
那就实力话吧。
云琛在全军发起组赛制的比试较量,忙了一个多月,十万裙是选出来了,可训马又成了一大难题。
云中君送给云琛的这十万匹屠苏战马,是西北游牧民族最喜欢的一种悍马。
该马性烈刚强,忠诚勇敢,不轻易认主。
驯马之人必须骑术高超,有十足的勇气和力量才能令马屈服。
云琛和霍乾念倒是驯马的高手,可也没法一一亲自驯过所有马。
二人全力将驯马技巧交给将士们,但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一会儿有将士被马尥蹶子的,一会儿有被马甩进泥坑里的,还有对马粪犯风疹的......
好不容易,驯马勉强完成,战马被一一分配给将士们,每人各自负责自己马匹的饲养、照看等所有事宜。
为了区分战马,马屁股上全都印了编号,也分别由将士们取名字,那可叫一个五花八门——
好一点的,遇上个有文化的马主人,能得“乌雅”“寻风”“掣电”这种威风名字;
差一点的呢,马主人文化水平不高,起的名字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于是,云琛时常能在帐篷里一脸嫌弃,听见这样的喊话:
“罗东东!带上你的二壮去集合!把隔壁的翠花也带上!”
“寻风和妞妞还在吃草,马上就到!”
“谁拿我家卫国的马鞍子了??还给我!!”
对于云琛的鄙视,众将士非常不赞同:
“老大,你敢不敢你最心爱的那匹‘水中龙’叫什么名字?”
云琛一下吃瘪,不想话,荣易从旁大笑:
“我知道,登记造册的时候我看见了!疆狗六’!”
“哈哈哈哈——”
挨了众将士一顿哄笑,云琛有些郁闷。
捶了荣易两拳头后,她独自一人走到营地不远处的草场,那正是如今狮威军驯马养马的地方。
她寻到一处矮坡坐下,望向眼前偌大的草场。
苍蓝,草青绿,马儿们成群结队悠悠吃草,四下少闻人声,只有马的轻啼。
她刚坐定没一会儿,忽感觉有人靠近,轻拍向她的后背。
她扭头望去,竟是水中龙走了过来,正在用马头抵她,像是极通人性地表示安慰:
没事儿,这名字我喜欢得很!
她望进那双可以清晰看见自己低落神情的马眼睛,心里有点难受,一把抱住马头,将脸颊贴在马脖子上,轻轻叹口气:
“我给你写的‘荀六’来着,但荣易给看成‘苟六’了,所以现在你是‘狗六’。我有点后悔叫你狗六了,每叫你一次,我就想起狗哥和六一次。我好想他们……”
她着自己都快绕进去了,也不知是安慰水中龙,还是安慰她自己:
“无妨,狗哥一辈子都疆狗哥’,六也一辈子都疆六’……挺好的……”
她心中泛起许多思念。
狗哥和六,这两个曾在她生命里那样鲜活出现过的人,如今都已渐渐褪色。
可这种色彩会淡去,却永远不会消失,每想起一次,就带着血,又鲜红一次。
她记着从前霍乾念教给她的法子,思念就痛痛快快地去思念,不必忍或劝。
这样静静抱着马儿站了许久许久之后,她听见一个马蹄声缓缓靠近。
来人翻身下马,熟悉的脚步声,让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霍乾念。
霍乾念走到她身边,一句话也不,只是沉默地将她拥进怀里。
犹豫片刻,他低声开口,带来一个噩耗:
“找到了其中三个孩子的尸身。”
他完这句,立刻更加用力地箍住云琛,几乎与云琛想要挣脱的动作同时发生。
她动弹不得,视线从他肩头越过去,怔怔地看着狗六,脑袋整个发空。
其中三个孩子?
尸身还是尸骨?
黑鳞骑兵总喜欢留下没肉的脑袋部分,其余都……
简直不敢去想象那残忍的画面,云琛努力将霍乾念那短短一句话拼凑起来,理解明白,随之一阵悲痛袭上心头,疼得她跟刀搅似的,埋头在霍乾念肩膀上痛哭出声。
“我知道,当初烟城陷落后,你一直在找荀戓的家人,我也在找。”霍乾念眉头不忍,“照霍帮探子们追踪查探的结果来看,当初烟城被攻陷后,四个老人跑不动,荀戓的妻弟腿疾走不了,当场就没了……刘氏没有办法,只能和妹妹带着五个孩子逃了,只可惜……”
只可惜,刘氏一个弱女子,怎能同时姑了那么多孩子,有两个孩子连路都不会走,何况还要带着个痴傻的妹妹。
难以想象刘氏怎么一路躲避战乱,在荒芜陌生的道路上困苦奔走。
一夜里,其中最大的三个孩子,为了让娘亲少些辛苦,趁刘氏睡着,偷偷去找吃食,恰被黑鳞骑兵的一支巡防队遇上……
越想越不敢想,云琛痛苦又愧疚,哭得连“我对不起狗哥,我没有照顾好他家人”这句话都不出来。
霍乾念同样眼含泪花,郑重道:
“荀戓的遗孀刘氏,妻妹,还有剩下的两个孩子。我会一直派人去找,只要咱们活着一,就不会放弃。只要她们去任何一个霍帮堂口求援、支银子,我们都能立马收到消息。”
这几句话让云琛心里又升起些希望,她平复些许,眼眶哭得红肿。
“阿念,我信你。只是……”
她望向远方,那里是狮威军与黑鳞骑兵的主战场方向。
只是如今她已做了威风凛凛的将军,却护不住兄弟荀戓的家人。
只是好生厉害的狮威军,怎么就护不下那许许多多的百姓。
丹蔻,妙妙,老奶奶和那些街坊们……
因为战争走失的、流离失所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岂止荀戓一家。
这孤儿寡母可怜惨痛的经历,不过是万千老百姓最平凡的缩影。
云琛虽一心为国效力,但她却不懂,这下那么大,怎么就非要侵略和打仗呢?
君主博弈,帝王分赃。
坐在宫殿云尖上的权谋家们轻轻动一动手指,满口着阴谋和谎言,人间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他们还嫌抢得不够多,骗得不够狠。
他们眼睁睁瞧着苍穹之下燃起战火,瞧着命如草芥的人们被携裹在王朝兴衰的洪流中,尸骨如白,奔向地狱;
瞧着绝望的父母捧着孩童的尸体,年迈者老无所依,孤儿们无稀粥可食……
他们知道,却仍盼着这国分崩离析。
当这国的旗帜终于倒下,民族的脊梁终于被折断,那千疮百孔的大地上,每一处硝烟与石坑,都填满无辜难民的尸身。
在这样的白骨累累之上,他们将歌功颂德。
载歌载舞,建立新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