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张清辞先开口,声音冰冷:“孙齐山,就是上个月在江阴矿场,那个想抢功的县尉?”
“是他。”
陆恒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当时他带五百兵卒想进矿场,被我亮出听风令挡了回去,看来,是记恨上了。”
“不止记恨这么简单。”
张清辞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江阴位置,“江阴是长江咽喉,南来北往的货物必经之地,孙齐山一个县尉,敢扣你杭州巡防使的战马,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陆恒沉吟:“段庆续信中‘往日打点皆足’,他做马贩十几年,江南各州县的关系早就打透了。孙齐山突然翻脸,要么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要么是有人要借此事做文章,针对我。”
沈渊适时担心道:“公子,那三百匹战马是骑兵营的命根子,韩将军那边等着用,月底前若不能到位,骑兵营扩建就得推迟至少三个月。”
“我知道。”陆恒闭上眼,脑中飞快盘算。
三百匹战马,价格不菲,更重要的是,这批马是精挑细选的北方良驹,肩高都在四尺五寸以上,耐力速度俱佳,是骑兵营未来冲锋陷阵的核心。
若丢了,再想凑齐这个数,难如登。
更麻烦的是段庆续。
这个北燕来的马贩子,是陆恒经多方打听、反复考察后才选定的合作伙伴。
段庆续虽为北燕人,但在江南经商十几年,信誉极好,而且他熟悉北地马市,能弄到朝廷管制之外的优质战马。
这样的人若折在江阴,以后谁还敢跟他陆恒做生意?
“段庆续的底细,查清楚了吗?”陆恒睁眼问。
沈渊点头:“蛛网三个月前就查过,段庆续,本名段璟,北燕幽州人,出身北燕中等家族段家。十七年前,段家卷入北燕朝廷党争,被政敌联合几个大家族灭门,全族一百三十七口,只逃出他一个。他当时十九岁,带着几个忠仆南逃,改头换面,在江南做起了马匹生意。”
“灭门之仇,不共戴。”
张清辞轻声道,“这样的人,应该最恨北燕朝廷才对,怎么会‘私通北燕’?”
“欲加之罪。”陆恒冷笑,“孙齐山找个由头罢了。”
完,陆恒站起身:“备马,我去一趟江阴。”
“夫君(公子)不可!”沈渊和张清辞同时出声。
张清辞快步走到陆恒面前:“你现在是杭州巡防使,掌管一府防务,岂能轻易离开?况且江阴属于淮南府徽州治下,孙齐山既然敢扣马,必然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你单枪匹马去江阴,万一他…”
“他不敢动我。”
陆恒语气平静,“我是朝廷正五品武官,他一个从七品县尉,动我就是以下犯上,况且我有听风令在身,代表的是枢密院。”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张清辞握住他的手,“让沈七夜带暗卫去,劫狱也好,谈判也罢,总比你亲自涉险强。”
“这次不一样。”
陆恒摇头,自己也不想去,但不得不去:“孙齐山扣马,打的是‘走私军资’的旗号,这是公事。若我派暗卫劫狱抢马,那就真成了‘意图不轨’,此事必须堂堂正正解决,要让他心服口服地把马和人交出来。”
陆恒转而看向沈渊:“你去准备,我只要沈磐带十名护卫;另外,让沈通把孙齐山的所有底细,包括家族、靠山、财产、把柄,两个时辰内整理好给我。”
“是!”沈渊匆匆离去。
张清辞看着陆恒,眼中满是担忧:“你真要去?”
“必须去。”
陆恒轻抚她脸颊,“清辞,骑兵营是未来杭州的屏障,这三百匹马不能丢,段庆续是个人才,也不能折在这种地方,况且”
陆恒眼中寒光一闪:“有人敢动我的东西,我若缩着不出头,以后谁还怕我?杭州城那些观望的、摇摆的、暗地里使绊子的,都会跳出来。这一仗,必须打,而且要赢得漂亮。”
张清辞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但你要答应我,万事心,若事不可为,先保自身;马可以再买,人可以再找,你只有一个。”
“我答应你。”陆恒将张清辞拥入怀中,温言安抚道。
江阴县牢,地下三层。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犯,石壁上常年渗水,空气中弥漫着恶臭。
牢房没有窗,只有走廊尽头一盏油灯,昏黄光线勉强照出轮廓。
段庆续坐在牢房角落的稻草堆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墙。
他四十六岁,面庞瘦削,颧骨高耸,左眉到鬓角有一道淡疤,那是十七年前灭门夜留下的。
此刻他穿着脏污的囚衣,手脚戴着二十斤重的镣铐,可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同牢的还有三个伙计,都是跟了他十年的老人。
年轻的那个叫阿川,才二十二岁,肩膀被打断了,此刻蜷在角落里,疼得直哼哼。
“东家,陆公子会来救咱们吗?”一个老伙计哑声问。
段庆续睁开眼:“会。”
“可孙齐山那狗官,摆明了是要往死里整咱们,今过堂,他根本不容咱们辩解,直接定了罪。”
老伙计声音发颤,“走私军资,私通北燕,这是要杀头的罪啊!”
“他不会杀我们。”
段庆续平静道,“至少不会立刻杀,我们是他手里的筹码,他要用我们钓更大的鱼。”
“钓谁?”老伙计疑惑道。
“陆恒。”段庆续一早看出孙齐山的别有用心。
牢里沉默了下来。
阿川忽然哭起来:“都怪我,卸货的时候没多长个心眼,要是早点发现不对劲,不定能跑掉几个。”
“不怪你。”
段庆续摇头,“孙齐山是有备而来,码头前后都被官兵围了,咱们的人里应外合都没冲出去,他是铁了心要吞下这批马。”
段庆续抬起头,望着牢房顶上渗水的石缝。
十七年前,段家也是这样被围的。
那是他妹的生辰,全家聚在正堂吃饭,忽然外面杀声四起。
父亲把他推入密道,塞给他一袋金叶子:“璟儿,走,走得越远越好,给段家留个后。”
他从密道爬出时,回头看了一眼。
段家大宅火光冲,惨叫声此起彼伏。
后来他才知道,是北燕三皇子与五皇子争储,段家站错了队。
胜者为王,败者灭门,自古如此。
所以他逃到江南,改名换姓,再不问北燕事。
他只想做个商人,攒够钱,娶个妻子,生几个孩子,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
可乱世之中,哪有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