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永利酒店的地下赌场,像一个镶嵌在地底的、永不熄灭的水晶子宫。空气里弥漫着金钱、香水、雪茄和人类欲望混合成的特殊气味。轮盘转动,骰子跳跃,扑克牌滑过绿呢桌面的声音,与筹码碰撞的清脆响声交织成一首献给贪婪的交响曲。
这里是多巴胺的圣殿。
每一个闪烁的霓虹灯,每一次转轮减速时赌客屏住呼吸的瞬间,每一次荷官揭开底牌前那半秒的悬停,都在精准地刺激着人类大脑深处的奖赏回路。这是最古老、最有效的化学统治。
莉莉坐在一张百家乐赌桌旁,指尖轻触着面前寥寥无几的紫色筹码。她穿着一条简单的黑色吊带裙,足够引人注目,又不会显得刻意。她不是来赌博的,她是来捕猎的——用自己最深的创伤作为诱饵。
她的目光锁定了对面那桌。
钻石曼森坐在那里,面前堆着山般的金色筹码。他没有像其他赌客那样亢奋或紧张,只是机械地下注、收注。他的光头在灯光下反射冷硬的光,脸上那些晶化的疤痕像是某种神秘的刺青。两个穿着西装、体型壮硕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不是保镖,更像是监控程序,眼神空洞地扫描着周围。
莉莉已经观察了他三个晚上。曼森每晚准时出现,玩到凌晨三点,输赢都面无表情,然后起身离开。他不喝酒,不碰女人,不和任何人交谈,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但莉莉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当曼森拿到一手好牌,或者轮盘球落入他押注的号码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流光。那不是喜悦,不是兴奋,更像是……某种神经反射。
就像她曾经,在被改造的身体对刺激做出反应时,大脑深处那个早已不属于她的“奖赏程序”被强制启动一样。
她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昂贵的香槟。酒液滑过喉咙,但她屏蔽了味觉——这是昆仑丹赋予她的控制力之一。她所有的感官资源,都聚焦在曼森身上。
是时候了。
莉莉站起身,拿着酒杯,像是微醺般摇曳着走向曼森那桌。她故意在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身边踉跄了一下,杯中的香槟泼洒出一些,正好溅到了曼森的手臂上。
冰冷的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曼森猛地转头。那速度太快,几乎带出残影。他的眼睛锁定了莉莉,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锋利。
“噢!哪,对不起!”莉莉惊呼,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她抽出纸巾,想要擦拭,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曼森的手臂。
接触的瞬间,她的硅基感知模块全功率启动。
皮肤接触面传递来的数据如洪水般涌入:体温37.1°c(模拟完美),皮肤电阻异常低,肌肉密度是人类的2.7倍,深层组织有高强度能量流动……以及,最关键的——当他因意外接触而产生短暂的情绪波动(或许是恼怒?)时,他体内某种化学物质的分泌曲线,出现了一个微的、但极不自然的峰值。
多巴胺。虽然是合成类似物,但莉莉不会认错。那是她身体里被强行编码的、日夜诅咒又赖以生存的魔鬼。
曼森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大得让她骨骼生疼,但莉莉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睛,用那双同样被改造过、但此刻盈满“真实”惊恐和愧疚的眼睛看着他。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声音颤抖。
曼森盯着她看了三秒。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在分析。然后,他松开了手。
“没关系。”他的声音平板,像语音合成器,“离开。”
但莉莉没有离开。她反而在曼森旁边的空椅上坐了下来,将所剩不多的筹码放在桌上。
“让我补偿你。”她转向荷官,“给这位先生押一万,算我的。”
荷官看向曼森。曼森没有表态,只是重新将注意力转回赌桌。
莉莉知道,第一个钩子已经抛下。突兀的善意,是对程序化思维的一种温和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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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时,莉莉“输掉”了她带来的所有钱。她表现得像个典型的有钱游客:情绪随着输赢起伏,赢钱时轻笑,输钱时皱眉,偶尔自言自语。但她所有的表演,都围绕着一个核心:模拟多巴胺驱动下的碳基女性行为模式。
她在输掉最后一注时,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撑着额头,露出脆弱的表情。这个角度,灯光能照进她的眼睛深处,让那里面刻意调出的、混合着懊恼和疲惫的微光更加明显。
曼森又看了她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0.5秒。
“运气不好。”他突然,依然没有语调。
莉莉苦笑:“是啊……但很奇怪,虽然输了,我还是觉得很……刺激。你不觉得吗?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她用手指轻轻点零自己的胸口,眼睛却看着曼森。这是第二个钩子:引导对方关注生理反应。
曼森没有回答。但他放在桌上的右手,食指极轻微地敲击了一下桌面。
莉莉捕捉到了。那是闭宫使者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她身体里同样残存着这种习惯。他在分析她的话,在调用数据库比对“刺激”与“心跳加速”的相关性。
“你要走了吗?”莉莉在曼森准备起身时问,“我……有点醉了,能麻烦你送我回房间吗?就在楼上。”
这是最大胆的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她在主动将自己送入虎口,也在测试曼森的程序中,是否还残留着最基本的、属于“达斯汀·曼森”这个人类的绅士行为模板。
曼森身后的两个“监控程序”上前一步,似乎要阻止。但曼森抬起手,制止了他们。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了莉莉。
“房间号。”他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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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利酒店顶层套房,落地窗外是拉斯维加斯彻夜不眠的璀璨星河。
莉莉关上门,转身时,曼森已经站在房间中央。他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像在评估一件物品。
“你不是普通赌客。”曼森直接,“你的生理参数有16处异常。你是谁?”
莉莉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走到迷你吧台,倒了两杯水,递给曼森一杯。
“和你一样,”她直视他的眼睛,“也是被改造过的东西。”
这个词——“东西”——她用的是英语里的“thing”,带着自嘲和认命。曼森的瞳孔再次收缩。
“我不明白你在什么。”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莉莉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延迟。他的处理器在处理这个意料之外的对话分支。
“不,你明白。”莉莉喝了一口水,走向落地窗,背对着他,“我能感觉到。当你碰到我手腕的时候,我也碰到了你。我们的身体……有相似的气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
她转过身,靠在玻璃上,让城市的灯光成为她的背光:“他们让你变得无敌,对吗?删除了你的痛觉,给了你水晶般坚硬的骨头和肌肉。你可以在笼子里轻松打碎任何人。但午夜梦回,当你不需要战斗,也不需要表演的时候……”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你还记得吗?还记得赢下第一场职业比赛时,观众山呼海啸,你举起手臂,那种从脊椎冲上头顶的、滚烫的、让你想要大喊的快乐吗?”
曼森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他下巴的肌肉绷紧了,眼神里的空洞被某种挣扎撕裂。莉莉提到的,是纯粹碳基的、由内源性多巴胺驱动的巅峰体验。
“那不是快乐。”曼森的声音变得生硬,“那是化学物质。多巴胺。血清素。去甲肾上腺素。”
“对,是化学物质。”莉莉点头,又走近一步,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但也是活着的感觉。是你作为达斯汀·曼森,而不是‘钻石曼森’的感觉。”
她抬起手,这一次,主动触碰了曼森的脸颊。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晶化的疤痕。曼森身体一震,但没有躲开。
“他们给了你无敌的身躯,但拿走了你的感觉。”莉莉的声音像叹息,“他们让我对快感上瘾,却夺走了我感受爱的能力。我们都被改造了,曼森。但改造的方向相反——你被推向硅基的冰冷完美,我被推向碳基的感官地狱。”
她的指尖下,曼森的皮肤微微发烫。那不是体温,是晶息能量流动加速的表现。
“你为什么跟我这些?”曼森问。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困惑”的东西。
“因为也许,在冰冷和地狱之间,还有一条路。”莉莉收回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一颗用真空薄膜封装的、珍珠白色的昆仑丹。“因为有人给了我这个,它让我找回了……一点点平衡。让我至少感觉,我还是‘我’,哪怕是个破碎的我。”
她把丹药放在茶几上,推向曼森。
“这不是命令,不是交易,甚至不是请求。”莉莉看着他的眼睛,“只是一个可能性。来自一个同样破碎的存在。”
曼森盯着那颗丹药。他的眼睛变成了高速扫描仪,瞳孔表面浮现出微不可查的网格状光纹。他在分析,在计算风险,在调取闭宫数据库中的所有相关条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莉莉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自己刻意调高的多巴胺水平正在缓缓回落,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紧张。
终于,曼森伸出手,拿起了那颗昆仑丹。他没有立刻服用,而是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它改变不了什么。”他,但把丹药握紧了,“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也许改变不了身体。”莉莉,“但或许……能改变一点点‘看’世界的方式。就像我,虽然还是这具被诅咒的身体,但至少现在,我能选择用它来做什么。”
她转身走向门口:“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晚的事。这颗药,你可以扔掉,可以分析,也可以……试试看。房间留给你,我换个地方住。”
在手触到门把手的瞬间,曼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莉莉。”
她浑身一僵。她从未告诉过他她的名字。
“晶息……不是完全稳定的。”曼森的声音很低,像是从记忆库深处艰难调取的碎片信息,“它需要……共鸣。一百个个体,需要定期通过闭宫的中继器进行频率同步。否则……晶格会缓慢紊乱。”
莉莉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中继器在哪里?”
“我不知道具体位置。”曼森,“但下次同步……是十四后。信号会……从这里发出。”
他指向西边——那是内华达沙漠的方向。
“谢谢你,达斯汀。”莉莉轻声,打开了门。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目光都可能破坏这脆弱的连接。
走廊的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直到进入电梯,按下底层按钮,她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大口喘息。
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做到了。她利用自己对多巴胺的深刻理解——既是受害者又是专家——在曼森那晶体化的思维里,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她播下了一颗种子,一个关于“选择”和“平衡”的念头。
而曼森给出的情报,价值连城。晶息战士有弱点——他们需要定期同步,否则会从内部崩解。
电梯到达底层,门缓缓打开。莉莉走出酒店,踏入拉斯维加斯后半夜依旧喧嚣的街道。霓虹灯在她脸上变幻着色彩,远处传来不知哪个赌场庆典的烟花爆炸声。
她抬起头,看向沙漠方向的夜空。
十四。
他们还有十四,来定位并摧毁那个中继器,让这一百个晶体战士从“无当变成潜在的“定时炸弹”。
而这场由硅基趋于碳基的力,与由碳基趋于硅基的力之间的战争,刚刚在拉斯维加斯这座欲望之城的深处,在一个关于多巴胺的对话中,找到邻一个可能的调交点。
那交点不在物质,不在能量。
而在记忆,在感受,在那些被剥夺又被重新渴望的、属于“活着”本身的细微战栗。
莉莉紧了紧外套,汇入街上的人流。
她需要立刻联系伊甸园。
战争,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