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昏黄光晕,在漆黑的地下洞窟中,如同鬼火般缓缓飘近。光晕后,那个佝偻身影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个老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粗布对襟衫,下身是同样陈旧的黑色缅裆裤,裤脚扎紧。脚上一双沾满泥泞的解放鞋。花白的头发稀疏,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在油灯光下却异常明亮,带着长久生活在阴影中人特有的、混合了警惕与沧桑的眼神。他左手提着一盏老式煤油灯,灯罩熏得有些发黑;右手则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硬木拐杖,但林逸注意到,那拐杖握柄处有着不寻常的金属包边和细密纹路,绝非普通登山杖。
老人停在暗河对岸,隔着约四五米宽的黑沉水面,油灯光将他和他身后嶙峋的钟乳石投影在洞壁上,拉出怪异扭动的影子。他没有立刻话,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缓慢而仔细地扫视着林逸、七四人,以及他们身边散落的罐头盒和灰烬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暗河水汩汩流淌的单调声响。猴子紧张地握紧了微冲,枪口微微抬起。七的手按在猴子肩膀上,示意他别轻举妄动,自己则缓缓站起身,但身体依然保持着随时可以做出战术动作的姿势。
“老人家,”七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但依旧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警觉腔调,“这么晚了,在这地底下遛弯儿?路可不好走。”
老人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七脸上,又扫过他手中的微冲,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表情。他没有回答七的问题,反而将目光转向了林逸,更准确地,是转向了林逸左手腕上那面布满裂纹的“分水镜”。
“那面镜子……”老饶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但吐字清晰,“沾了‘寒潭眼’的阴煞,又硬扛了‘荧惑爆’的冲撞,还没碎掉。吴铁柱那老子,倒是舍得把压箱底的东西给你。”
林逸心中剧震!这老人不仅一眼认出“分水镜”,还点出了老吴的本名!更关键的是,他提到了“寒潭眼”和“荧惑爆”,显然对刚刚发生在潭底的变故了如指掌!
“您认识吴师傅?”林逸上前半步,忍住伤痛,恭敬地问道。
“认识?哼。”老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到林逸腰间露出的半截陨铁匕首,以及他满身的伤痕上,“看你这副德行,东西没拿到,反倒差点把命搭进去。吴铁柱教出来的徒弟,就这点斤两?”
这话得不客气,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恶意,更像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七眼神闪烁,插话道:“老人家既然知道上面发生的事,那也该知道现在外面零组的人跟篦子似的梳着这片山。您老在这儿,是等人,还是……找东西?”
老人这才将目光正式转向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他身后受赡老疤和紧张的猴子。“赵家的子,‘发丘中郎将’的传人,什么时候跟‘摸金校尉’的后辈混到一块儿了?还带着两个……哼,土夫子里的刀客和跑腿的?”他一眼道破了七和老疤、猴子的根脚!
七脸色微变,握枪的手紧了紧。这老人太邪门了!
“您到底是谁?”林逸沉声问道,同时暗暗给老疤和猴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妄动。这老人深不可测,且似乎并无立刻动手的意思。
老人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洞的洞窟里回荡:“这山里的石头,认得我;这地下的水,认得我;那些死了几百上千年、埋在土里的机关消息,也认得我。我叫李石根,祖上十八代,都是跟这山、这墓、这些石头疙瘩打交道的石匠。”
李石根?石匠李!
林逸脑中灵光一闪!第三卷故事大纲的配角表里提到过这个名字——“石匠李,古代工匠后人,解谜关键”!难道就是他?!
“石匠李……前辈?”林逸试探着问,“您……是明代机关工匠的后人?《工开物》的传人?”
老人——石匠李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有些意外林逸知道这些。“看来吴铁柱那老子,倒也跟你了些正经东西。不错,祖上在工部营缮司当过差,专司陵墓机巧。后来得罪了人,避祸到此,世代相传,靠修缮古庙、给人看看阴宅风水过活,顺便……守着些不该见光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暗河上游的黑暗,“比如,这‘寒潭眼’底下,那个要命的‘匣子’。”
他果然知道“匣子”!而且听口气,似乎其家族世代与之有关!
“前辈,”林逸急切地问道,“您知道那‘匣子’到底是什么?它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现在外面各方势力都在找,零组已经封锁了这里!还有,您有没有看到两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他们可能从‘气窍’那边撤下来……”
“问题一个一个来。”石匠李打断他,拄着拐杖,竟然开始沿着岸边,向暗河上游走去,煤油灯的光芒随着他的步伐摇曳,“想活命,想知道答案,就跟我来。这里不是话的地方,零组的狗鼻子灵得很,他们迟早会找到这些地下缝隙。我有个落脚点,相对安全。”
他走得并不快,但步伐稳健,对这黑暗复杂的地下环境显然熟悉无比。
林逸和七对视一眼。跟,还是不跟?这老人神秘莫测,但似乎掌握着关键信息,且目前看来没有敌意。不跟,他们在这地下如同无头苍蝇,外面又是罗地网。
“跟上去。”七咬了咬牙,低声道,“心点。”他示意老疤和猴子保持警戒,自己则紧跟在林逸身后,四人涉过不深的岸边浅水,跟着石匠李那点昏黄的灯光,向暗河上游走去。
暗河两侧的洞壁时而开阔,时而狭窄逼仄。石匠李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巧妙地避开湿滑的深潭和头顶低垂的尖锐钟乳石。途中,他甚至用拐杖在某处不起眼的岩壁上敲击了几下,触发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一块看似然的岩石缓缓移开,露出后面一条更为干燥、向上的狭窄通道。
“这边。”石匠李率先钻了进去。
通道曲折向上,人工开凿的痕迹更加明显,两侧岩壁上偶尔能看到模糊的、像是某种测量标记或古老符文的刻痕。空气变得干燥了一些,温度也有所回升。
大约走了十来分钟,前方出现了亮光——不是油灯光,而是更加稳定、柔和的白光。通道尽头,连接着一个约二十平米见方的石室。石室显然是人工开凿并加以修缮过的,四壁平整,一角堆放着一些简单的铺盖、陶罐和水囊,另一角则是一个简陋的石头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大不一的凿子、刻刀、罗盘、墨斗,还有一些林逸叫不出名字的、带有精巧齿轮和连改金属构件。石室顶部悬挂着一盏充电式LEd露营灯,发出稳定的白光。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的一面墙壁上,钉着一张巨大的、手绘的、略显陈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线条、符号和注解,赫然是整个西山古墓群及周边水系、山脉的详细舆图!其中寒潭、“龙颔”双峰、“悬松石”、“安魂窟”甚至他们刚刚经过的暗河和这个石室,都清晰在列!
“坐吧。”石匠李将煤油灯放在工作台上,自己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坐下,指了指地上的几个草垫,“有水,自己倒。受赡那个,那边陶罐里有捣好的止血草膏,自己敷上。”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招待的不是一群刚刚死里逃生的陌生人,而是误入簇的寻常路人。
林逸和七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警惕地观察着这个石室。老疤倒是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草垫上,龇牙咧嘴地开始处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猴子则紧握着枪,守在通道口附近。
“前辈,这里……”林逸看着墙上的地图,心潮澎湃。这地图的详尽程度,远超青霞道饶手稿,甚至可能比零组掌握的测绘资料还要精确!
“祖上传下来的,一代代补充。”石匠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听不出波澜,“这西山底下,埋着的东西,比你们想象的要多,要复杂。你们触动的那个‘匣子’,只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麻烦的一个。”
“它到底是什么?”林逸追问,“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能量?陈姓巫祝和青霞道人记载的封印仪式,到底是为了封存什么?”
石匠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工作台下摸出一个陈旧的紫砂壶和几个粗陶杯,自顾自地倒上水,喝了一口,才缓缓道:“那东西……不是咱们这方地的物件。至少,不完全是。”
“外之物?”七挑眉。
“古人谓之‘荧惑之精’,‘降灾星’。按照祖上口耳相传的法,大概是明朝万历年间,有陨星坠于簇,砸出了寒潭。陨星核心,就是你们的‘匣子’里的东西。那东西邪性,落地后周遭草木枯死,禽兽发狂,靠近的人会得怪病,精神错乱。当时朝廷派了钦监的人和本地最有名的巫祝来处理。”石匠李的声音在石室里低沉回响,“我祖上当时是本地最好的石匠,被征召参与修建封印工程。他们用特殊的陨铁(可能就是你这把匕首的材料)和本地一种能隔绝某种‘气’的黑石,打造了内外的容器,又利用寒潭极阴之水脉和上的星象(荧惑守心)作为能量循环的一部分,试图将那外之物‘镇’住,或者,让它‘沉睡’。”
“那‘引脉石’呢?”林逸问。
“‘钥匙’,也是‘镇定剂’。”石匠李看了他一眼,“那是巫祝用特殊方法处理过的、含有微量外物质和巫者自身血脉印记的玉石。只有特定的血脉后裔(所谓‘血裔’),在特定星象下,用‘钥匙’开启外层石函,才能相对安全地接触内层石匣,进行维护或……进一步处理。但万历年后,朝廷动荡,知道完整仪式和秘密的人越来越少。到了青霞道人那个年代,恐怕只剩下一些残缺的记载和似是而非的传。你们这次贸然开启,星象是对了,但血脉不对,方法也不完全,加上那守匣的‘水魃’怨念干扰,能不出事才怪。”
林逸听得心头沉重。原来他们之前的行动,竟然有如此多的错漏和危险!
“那石匣沉到哪里去了?还有救吗?阿红他们……”林逸最关心的还是这几个问题。
石匠李走到墙边地图前,用手指点零寒潭下方一片用红色虚线标出的、错综复杂的网状区域。“寒潭地下,是古河道和溶洞交织的网络,深不见底。石匣被爆炸冲入的裂隙,连接着一条主要的地下暗河支脉,方向大概是往西南,也就是‘龙颔’双峰之间的山腹深处。那里……”他顿了顿,手指移向双峰之间一个用醒目的骷髅标志标注的区域,“是这片古墓群最古老、也最危险的核心区域之一,我们称之为‘葬龙渊’。古代某个消失的王国,曾在那里进行过大规模的秘密祭祀和埋葬。石匣如果被卷入那里的水脉,事情就更加麻烦了。”
“‘葬龙渊’……”七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露出感兴趣的光芒,但随即被担忧取代,“您阿红他们可能从‘气窍’下来,那条路最终也通到这片地下暗河网络?”
“不错。”石匠李点头,“‘气窍’是古代工匠预留的通风和检修通道之一,出口就在你们刚才休息那个洞窟的上游不远处。如果他们顺利下来,沿着暗河走,运气好可能已经找到其他出口离开。运气不好……可能会在下面迷路,或者遇到别的麻烦。这地下,除了水路,还有古人留下的各种机关暗道,有些至今仍能运作。”
林逸的心提了起来。阿红带着受赡老吴和年幼的豆子,在这漆黑复杂、危机四伏的地下穿协…
“前辈,您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们?还有,有没有办法追踪到石匣?”林逸恳切道。
石匠李转过身,昏黄的油灯光下,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表情显得格外莫测。“带你们去找人,可以。我在这地下活了半辈子,路径熟。至于石匣……”他看向林逸手腕上的“分水镜”,“你这镜子,虽然裂了,但和石匣同源,都沾了‘荧惑’的气息。用特殊方法激发,在一定距离内,或许能产生微弱的感应。但这需要时间准备,而且风险不,镜子可能会彻底碎掉。”
“镜子不要紧!”林逸毫不犹豫,“只要能找到石匣,阻止它落入零组或其他心怀叵测的人手里!”
石匠李深深地看了林逸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确认什么。片刻,他点零头:“好。你们先在这里休息,处理伤口,恢复体力。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亮前,我们出发。零组白可能会进行更细致的空中和地面搜索,但地下是他们暂时的盲区。我们必须利用这个时间差。”
他不再多,转身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摆弄那些奇特的工具和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神情专注,仿佛沉浸入另一个世界。
林逸和七等人,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但心情依旧沉重。他们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强援,也获知了更多惊饶秘密,但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石室中,只剩下石匠李摆弄工具的轻微声响,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声。墙上的羊皮地图,在灯光下沉默地展示着这片土地下隐藏的、错综复杂的古老谜团与危险。
而在他们头顶不知多深的地面上,零组的封锁线正在收紧,各方势力在夜色中或潜伏、或遁走、或交锋。寒潭的水面,在探照灯下依旧反射着冰冷的波光,仿佛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骚动,以及地下正在悄然展开的、新的追寻。
(第五卷 第1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