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的四月,早春的寒气尚未散尽,但城中百工已渐复旧日的忙碌。
街市两旁,残垣处新搭的棚屋里,铁匠敲击声与木工锯声交织,仿佛要把过去的血火尽数锻成今日的器用。
周室虽胜,然大周的根基尚未牢固;城内城外,每一张面孔都写着复苏后的惶恐与期待。
周公旦端坐在镐京内廷,朝雾未尽,檐下香烟袅袅。
自从镐京之乱,百姓流离失所,今日的政务既要安抚人心,亦需防微杜渐。
周公的面容不似新胜之君那般轻松,反而更添几分沉静。
他清楚,地间的秩序,既需礼法来固位,也要以威德去镇邪;二者失一,下便会半倾。
此日殿上,群臣汇议。
礼部、兵部、工部各执一词:礼部劝建学宫以养子弟之志,兵部却忧虑边患未宁,力主严防东边国之举。
忽然,一名驿卒急匆而入,长袍衣襟仍带尘土。
“启禀周公,大人——东莱、杞、纪三国,昨夜有械旗异动,三国使者互相接触且私下传言,疑似接纳昨破之三监余党。且有拦截我方使者之事,已入我朝诸侯使节之耳。”驿卒言辞急促,汗珠沿鬓滑落。
殿上霎时一静。
三监之名虽已衰败,然其残党若能与关东诸侯结连,便极可能成后患。
有人鼓噪欲即刻出兵,斩草除根;也有人以为当以恩德相示,先安抚再观其变。
争论如火,声音一时不下。
姜子牙起身,拂了拂衣袖,目光如鞭:“三监之流,向来擅权而好阴谋。如今其余党借关东人心未稳之机,意欲复用私兵扰我礼教,既不可纵;然兵临其境,亦恐生民怨,反教化以为乱。今当以‘礼制’为先,而以‘兵行秘’为辅——表以恩惠,里以武备,方为正道。”
周公旦注目沉思,殿中风声似被凝住。
良久,他缓然道:“姜卿所言甚是。朕自立周室,非为一时之功;欲以德服下,亦须以决断护其根基。遣使以米粮、布帛入三邦,示我周之恩;同时派三队影兵乔装商旅入其地,密探其实。若其暗流果真成形,朕自亲率兵临敌,以断后患。恩威并施,是为国之长策。”
命下,殿内热纷纷领命而去。
周公起身,手拂卷帙,目光转向窗外的城郭:“兵行秘而心在礼。诸君记着,若以威先,百姓恐更离心;以礼先而无备,则为人所乘。周家之业,在于持衡。今我需一使——既为赠礼,又为言和;另遣密探数十,藏于商旅之中,长行其间,听其风声,探口耳。夜半之时,不可示人威仪,却须有虎牙潜伏。”
于是,镐京在表面上的安抚与实则的布防之间,悄然展开一场无形的博弈。
周公的遣使队伍由礼部老吏与几位名士领衔,箧中装着周室印绶、礼乐书册与数车粮米,口授为“周恩四方”。
而暗处,姜子牙挑选了数名沉稳武夫与狡黠眼快的商贾,乔装成运货商贩、驿站押运,分散进入东莱、杞、纪的市集与驿道,暗中与民交谈以探口风,夜观守望辗转。
古道上,周使车队缓缓北上。
车轮碾过尚留烟灰的荒野,车中那箱箱礼物,在朝夕之间,既是粮饷也是承诺。
使者们在车队的掩护下,每过一城便设讲学,招募学徒以教礼义;他们在乡村设坛诵经,宣讲周礼的旨意,试图以文明之言抚慰人心的惶恐。
与此同时,另一幕在关东悄然铺开。
东莱国的守令常坐于高堂之上,手中扇摇,面上带着玩味的笑。
他并不急于与周公明面冲突——明面上他示以谦逊,然暗中却以三监余党为依附,与杞、纪诸侯私下接触。
几度夜宴,杯盏之间,三监余党之首——昔日威望未尽的残将,低声议事,声音如风刃:“周之礼教虽可怖,但其力量多在城中与学宫。若能驱使关东之国与民间不满,则可牵制其外援。各位,只需忍耐时机,待周室疲敝之日,方可一举而起。”
关东诸侯虽心怀迟疑,然战乱之痛在心头未褪;再加上农赋征调的压力、郡中豪族的觊觎,乱世之下的怨怼便成了可利用的肥土。
三监旧部不愧老谋深算,他们有言有策,亦有旧人脉可借:渡口的掌舵者、镖局的头领、国的绅士,这些皆可在夜色下被笼络为一线。
夜深的街巷,一名黑衣人静立于古驿旁。
他的肩上,一只灰狼犬伏着,眼中光芒冷厉。
数日来,他接收着来自三监的密信,也向对方回报着周使之动向。
他写下字条,燃尽再传,像是一连串无声的弦音,牵引着关东的每一处暗流。
此人名为“阎斜,曾为三监旗下之游骑,善于在地形与人心之间穿梭,他此刻微笑如寒:“周之礼虽美,终有其缺;我等只需引其短处,设下两三处试探,便可见其真面目。人心一动,便成乱世。”
使者队伍到达东莱近郊,遇见帘地一位名为“韩父”的长老。
他白发苍苍,眼含忧色,但言语平和。
他带领使者进村,指着破败的房屋与光秃的田畴,低语:“使者言周之恩,我心感恩。然而百姓之苦,非一车粮米可解。周公若真心相安当,需与吾等谈何以复田、以减赋、以定徭役。若空言礼仪,民心仍不安也。”
使者记下每一句话,心中既有惭愧,亦得了那微弱的安顿之策。
但就在礼车安抚、学堂设立的同时,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马嘶。
暗探中有人回报:关东国的集结比预期更快,三监残党已与当地豪强密谋,若周使停留过久,恐成筹码被扣。
姜子牙在营帐中俯身于地图前,眉头紧锁:“此非同可,吾等以礼为先,亦不可不防。周公所设之礼,若被扣为人质,只会倒转为周室之羞。速遣一部分兵力于暗中保护,使节可速转而校而另一部分,化作行旅,暗中扰其后路,以遏其心。”
周公在北窗前伫立良久,垂目看向远方的炊烟与流云:“下之道,非单以强弱可定;是以使者为礼、为义,亦为朕之眼,朕之心。今日若能以礼抚关东之民,且秘密安其背后之险,来日便可以礼隆国、以义聚众。然若我疏忽,则周之业恐难长久。”
夜色再浓,镐京中屋檐下的灯火摇曳,如同人心的犹疑与坚守交替摆动。
远方风声中,似有鼓声隐隐而来——既像是出征之鸣,也像是动员之音。
周公的棋局已经下入更深一步:礼在明处,兵在暗处;恩在前,刃在背。
可就在这时,一名密使狼狈而归,眉眼间带着未及抚平的惊恐,他将一封摺好的书札塞入姜子牙手中,低声道:“师傅,不妙。东莱守令与三监残党夜会,已有定计:若周使今夜入城,则将封路扣官,示以威胁;若周使拒则去,便有兵临边界,煽动数村以起。恐怕,他们已等待多时。”
姜子牙伸手接过书札,烛光映得字迹斑驳。
他的唇角压着一抹冷笑,却显然难掩深沉:“既然等候,便是他们露出獠牙之时。礼在前,战在后。周公若以礼示之,而吾等有备,便是贤者所为。若其先动,便是乱臣贼子自露。”
营帐外,远处一团黑影急转,马蹄声渐远,如同一枚子弹掠过平静的水面,激起连串涟漪。
镐京与关东之间的风暴,正顺着这些悄无声息的涟漪,被一点点推向更猛烈的冲撞。
夜幕深沉,东莱城外的驿馆里,灯火微明。
周室的使者们刚卸下行囊,便听到城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与急促的喝令。
原本预定迎接使节的东莱守臣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名披甲持戈的兵士,神情森冷,列阵于驿馆外。
首领一人,披红甲、面带冷意,朗声喝道:“周使远来,本国主君已知晓。但尔等须先交出礼册,停驻数日,以示尊重我邦之威。”
礼部老吏闻言心头一震。
他深知此举并非礼节,而是赤裸的威胁。
使团中年轻的士子们怒声斥责:“周室使节,行礼下,何曾受此侮辱!”但驿馆四周火把点亮,光影交错中,兵戈森森,气氛骤然紧绷。
正此时,暗处忽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
那是周公密探的暗号。
顷刻之间,馆外暗影闪动,数名装作随车护货的武夫缓缓现身,他们手按刀柄,却并未拔刃,只冷冷注视着对方。
气氛顿时如拉满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东莱兵将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压迫逼近。
忽而,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伴随着滚滚尘烟,另一股人马疾驰而来,旌旗之上绘有三监残党的旧纹。
残将阎行策马在前,眼神凌厉:“周之使节,今日入我地界,便是我等的筹码!若周公真以礼自居,便先以退让示诚,否则休怪刀兵相见!”
此言一出,驿馆内外哗然。
三监余孽竟然与东莱兵士一同行动,已然摆明结盟之势。
礼部老吏面色惨白,却仍竭力镇定,朗声道:“周室行礼,非为争强斗狠,而为四海安宁。尔等若扣我使节,下诸侯必知关东背义——此举非只辱我周,更辱汝等自身!”
然而,阎行却哈哈大笑,语声如铁:“下之道,岂止一人可言!周公欲以礼笼我辈,实则欲断我等根脉。既如此,倒要看看,礼与刃,孰为真强!”
话音未落,他挥手一指,数十名黑衣弓手自林间现出,箭簇寒光闪闪,直指馆门。
空气骤然凝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血腥气在暗夜中蔓延。
就在弓弦欲响之际,忽有一声震喝:“住手!”
只见数骑飞马自南道疾驰而至,为首之人正是姜子牙。
他披战甲而来,背后数百骑周军铁甲亦随之冲入,马蹄震动,大地都似微微颤抖。
周军骑列展开,将驿馆三面尽数护住,霎时间场面逆转。
姜子牙高声道:“周室待下以礼,非弱也!尔等若执迷不悟,今日簇,便是尔等伏尸之场!”
话音如雷,直震东莱兵将与三监余孽。
阎行一时间眼神一凝,却仍不肯退让。
他知此番若全退,便彻底失了关东诸侯的心。
于是他厉声喊道:“放箭!”
然而,弓弦未响,驿馆中忽传出一声大喝,随即是火光冲。
原来暗伏的周军早已布下火攻之策,将敌方潜伏的箭手之林点燃。
火势骤起,弓手们乱作一团,箭矢散落,士气立时动摇。
姜子牙趁势挥手,周军骑兵如潮般冲杀而出。
铁甲撞击声与刀枪之鸣骤然交织,夜幕之下杀声震。
东莱兵阵被冲击得东倒西歪,三监残党亦顷刻陷入混乱。
阎行拼力挥刀,仍被压得连连后退。
血火之中,礼部老吏紧紧守住周室的礼册与印绶。
他心中明白,这是周之大义的象征,若有失,则下礼崩。
数名年轻士子手执木棍,誓死相护,喊声激昂:“周之大义,不可辱!”
一番激烈的血战之后,关东诸侯的兵力溃散,三监残党亦弃甲逃遁。
阎行被乱军裹挟而去,临走仍咬牙切齿:“此局未了,周公,且走着瞧!”
清晨时分,东莱城外尸横遍野,残火未熄。
周军虽伤亡不轻,却稳稳守住了使节与礼册,亦以雷霆之势震慑了关东。
姜子牙立于烟火之间,长叹一声:“礼之道,若无兵护,不过虚言;兵之威,若无礼辅,不过残暴。今夜一战,虽破其锋,然暗流未绝,周公谋局,仍须更深一步。”
这正是:
火照关东夜,刀鸣礼义声。
乱潮终受挫,正道自长校
“礼与兵相辅,方能镇下;此战虽胜,然周公所谋,才刚踏入更深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