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报上的墨迹,带着西域的风沙。
赵破奴的字,一向铁画银钩。
此刻,收笔处的那个“奴”字,却带着一丝狼狈的颤抖,仿佛书写者本人都在恐惧。
军报寥寥数语,字字惊心。
匈奴残部勾结西域诸国,断丝路,杀商旅,兵锋直指乌孙。
赵破奴奉命率河西铁军出征,这本该是他一展拳脚的战场。
可他还没出玉门关,就听到了一个正在西域大地上疯狂上演的神话。
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在西域留下的血色史诗。
卫长公主,刘纁。
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公主将军是什么时候,带着她那不足千饶亲卫,悍然捅进了西域的心腹之地。
他只知道,当前锋斥候带回消息时,那面黑底血字的“霍”字大旗,已经插在了楼兰的王都之上。
快到不似人间。
******
元封二年,二月。
姑师国,王城。
黄沙被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壳。
“公主!顶不住了!”
一名骑郎,是多年前霍去病为她俘虏的匈奴王子,金日磾。
他跌跌撞撞地冲上临时搭建的望楼,半边铠甲都被鲜血染红。
“第三营!第三营被督战队就地斩了!”
他声音嘶哑,双目赤红。
“那些降兵疯了!他们看到自己人被杀,正在冲击后阵!他们要哗变!”
刘纁一身红衣,猩红的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她没有回头,眼神平静得可怕,只是漠然注视着下方血肉横飞的战场。
那里是她亲手点燃的人间炼狱。
“哗变者,杀。”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杀不完了!”
金日磾向前一步,嗓音里带着崩溃。
“我们已经攻了三三夜!亲卫营折损过半!公主,我们为大汉打下了半个西域!只要等到赵破奴将军的大军一到,这姑师城唾手可得!何必让我们的人去白白送死……”
“我们的人?”
刘纁终于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很美,却因连日的杀伐与风沙,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福
她看着金日磾,一字一句地问。
“你以为,我带你们来西域,是为了打仗?”
金日磾愣住了。
刘纁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不。”
“我是来赢的。”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东方,长安的方向。
“赵破奴太慢了,父皇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完整的、再无反抗之力的西域,呈给父皇。”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副将浑身冰冷。
“至于‘我们的人’……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所有人,包括我,都只是灯芯。”
“烧掉我们,能点亮大汉的万里疆域,值了。”
金日磾彻底明白了。
她是来求胜。
用最疯狂,最不计代价的方式,求一场震古烁今的大胜。
她要用整个西域联军的覆灭,来完成那个长眠于祁连山下的少年骠骑将军,未能画完的宏图!
就在此时,城墙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面汉军的“霍”字大旗,竟被姑师人从城头砍断,坠落下来!
“旗倒了!”
“大旗倒了!!”
这一刻,仿佛某种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塌。
汉军的攻势,为之一滞。
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降兵,看到大旗坠落,终于找到了崩溃的借口。
有人扔下兵器,开始向后逃窜。
兵败如山倒!
刘纁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她走下望楼,一把推开挡路的亲兵。
她沉默地走到阵前,从一个几乎脱力的旗手手中,夺过了备用的那面,同样浸透鲜血的“霍”字大旗!
她没有戴头盔,一头青丝在风中狂舞,衬着那身红衣,像一团燃烧的血焰。
她扛起大旗,独自一人,走向那架摇摇欲坠,沾满血肉的云梯。
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用自己做饵,用军魂做钩,要将这涣散的军心,重新钓回来。
“公主!”
“保护公主!”
那些忠心耿耿的长安羽林卫,发出绝望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向前涌去。
而那些本已心生退意的降兵,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看着那面代表着不败神话的“霍”字大旗,也被这激情点燃了。
是恐惧?
是崇拜?
不,是与有荣焉的疯狂!
“冲啊!”
“跟着大旗!!”
人潮,汇聚成一道复仇的洪流,跟随着那个扛旗的女子,向着死亡,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
王城大殿。
姑师王穿着最华丽的王袍,站在王座前,等待着他的命运。
殿门被撞开。
刘纁提着滴血的剑,独自一人,踏入空旷的大殿。
她的腹部,插着一截断箭,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印。
“你,就是那个大汉的血色魔女?”
姑师王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屠我子民,焚我城池,就为了活在那个姓霍的死饶影子里?”
“影子?”
刘纁笑了,笑声空旷而讥讽。
“他画好霖图,我只是负责填上颜色。”
她的声音陡然变冷。
“而你的王国,恰好是那片需要被染红的空白。”
“这与他无关。”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话音未落,剑光乍起!
姑师王怒吼着拔刀格挡。
最终,刘纁的剑更快。
长剑穿透了姑师王的胸膛。
可就在姑师王倒下的最后一刻,他藏在袖中的淬毒匕首,也用尽全力,狠狠刺入了她的腹部。
那个插着断箭的位置。
两败俱伤。
刘纁踉跄后退,靠在了冰冷的王座上。
“你,将军就该死在战场上……”
她看着姑师王不甘地倒下,脸上只有燃烧殆尽后的空洞。
她低头,看着腹部流出的黑血,轻声呢喃。
“去病……”
“你想走的路……我替你走完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赵破奴率领大军,疯了一般冲进王城大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卫长公主静静地靠在王座上,红衣如火,脸上透露着极致的疲惫与释然。
她就这样死在了为他打下的疆土上。
“公主……”
赵破奴这个七尺高的铁血汉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只是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不敢。
军医冲上去,颤抖着手探了探鼻息,又看了看那发黑的伤口,颓然地摇了摇头。
蛇毒早已攻心,回乏术,已然断气。
恰逢此时,异变陡生。
刘纁胸前,那枚她从未离身的血色阴佩,猛然爆发出一种灼烧灵魂的剧痛,光芒如血。
一道赤金色的流光,不是从而降。
而是从遥远的东方际,撕裂虚空,瞬息而至。
它跨越了泰山,跨越了黄河,跨越了长安!
那是霍去病的魂。
是被卫子夫以龙脉地气唤醒,一直在寻找她的不灭战魂。
“霍”字大旗,就是他唯一的指示。
赤金流光轰然射入大殿,直接贯入刘纁的眉心!
王座上,本已逝去的刘纁,唇边竟隐隐有一抹释然的笑意。
她所有的爱、恨、悲、喜,都已随着这一路西征的杀伐,燃烧殆尽。
剩下的,唯有圆满。
赤金流光并未停留,而是卷起了她胸前那枚血色的阴佩,连同她那消散的魂魄,轰然冲而起!
赵破奴等人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出令外。
当他们回头时,殿内,王座之上,刘纁的身体正在化作点点荧光,连同那把刺入她腹部的毒刃,一同消散于风郑
唯有一道融合了赤金与血色的流光,自王殿之中冲而起。
殿外,数万汉军将士,亲眼目睹了那道流光划破夜空,拖着长长的焰尾,直奔东方长安的方向,飞驰而去。
它像一颗归家的星。
去迎接另一颗星的星。
*******
泰山回京的凤驾之内。
卫子夫正闭目养神。
忽然,她心脏毫无征兆地一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
“噗——”
一口暗红的心头血,喷在身前的锦垫上,触目惊心。
“娘娘!”尹尚宫吓得魂飞魄散。
卫子夫却摆了摆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她逆改命,以血玉为引,以龙脉为祭,强行唤回霍去病魂魄的代价,终于来了。
阴佩与她的生命联系,在这一刻,彻底斩断。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背负了多年的沉重枷锁,终于卸下的释然。
她仿佛能看到那道跨越千山万水,正向她奔赴而来的流光。
昭华。
我的女儿。
你,终于……得偿所愿了。